目前分類:Article【小說─盤藤旅店】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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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上午的第三堂課,那坐在最後一列第四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男學生,被英文課的老師用兩本課本給打醒。
  「啊,痛…」男學生瞇起眼睛,抬頭看向臉帶得意笑容的英文老師,「會打笨的。」他無辜地說。
  「你有比較聰明嗎?陸耀?」老師沒好氣地反問男學生。那名叫陸耀的男學生只是摸摸鼻子,一臉不在乎地回答:「至少英文我比較高分。」語頓,他拉起一個好看卻充滿嘲諷意味的微笑:「老師,你總不希望全班的英文總平均因為沒有高分而被拉低吧?」
  老師一雙大眼穿過眼鏡鏡片,直挺挺地看了陸耀好一會兒,「不准在課堂上睡覺,會影響其他同學。」最後,這變成了陸耀上課睡覺被抓包的結論。

  陸耀,在師長和同學的眼中,算是〝半個〞問題學生。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沒有問題的那一半是雖不亮眼卻穩定得令人安心的成績,以及許多比賽的優良表現,有問題的那一半,就跟出席率和上課態度脫不了節,但除此之外,陸耀在學校裡比起其他問題學生(包刮〝半個〞問題學生)更讓師長和同學覺得難以捉摸。
  但事實上,他很少如此自傲,至少在不擅長的事情面前絕對不會逞強。但在以考題向來難度較高的英文老師面前仍能輕鬆地高分過關的陸耀來說,英文課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睡眠課。而英文老師除了對他的態度頭痛之外,也沒其他理由怨他,畢竟在這升學壓力這麼大的校園裡,仍能這麼四平八穩站在課業面前的學生實在是沒幾個。至於該說他們是天才好,還是讀書有方法,沒一個人能拿捏住標準。



  「阿耀!」
  放學後,幾個同學把正要離開教室的陸耀攔下,「走啦,去打球。」
  「不了,我還有事要回家。」以一般的男孩子來說,籃球和運動應該是這年紀最重要的休閒,但陸耀卻乾脆地拒絕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舉動不同於當下的少年。只喝用茶葉泡的綠茶,討厭熱鬧,獨來獨往,喜愛書法和登山…總之,他真的不像個正常的少年,雖然他的面孔是那麼地令人印象深刻。
  若真的要形容,就只能說他的五官比起其他同等好看的少年更加俊秀乾淨,像是一株白蓮花一般的少年。除此之外,他那對深色的眼睛雖然也漂亮,卻深遂得無法找到底處。

  「呼…」
  一回家,他便坐在床沿,看著窗外發愣。夕陽將他的臉灑滿橙色,像是懷舊電影的那種顏色。
  最近,他常常做一種夢,一種在樹林裡奔跑的夢境。在夢中,他不知道在找尋著什麼,著急地在森林中跑著,然後突然感到雙腳騰空,他便嚇醒了。醒來後,全身冷汗直流,直打哆嗦。
  雖然他有股不願逃避的想法,但他害怕這個夢卻是無法掩飾的。
  但最近──就在昨晚──這夢境中多出了一個新的元素令他對這個夢的感受完全顛覆。

  想到這裡,他很快地拿起手邊的2B鉛筆,在空白的作業本上一筆一筆勾勒出那夢境…

  夢境中的日本女人。



─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不知道為什麼,陸耀常常會有種難以形容的失落感。
  那種失落感就像是被放在腦海一角的記憶片段,突然地就出現,然後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消失。因為感覺來去得太過於突然,他往往也都忘了察覺,而且平常要應付學校課業、校外競賽和社團活動就夠讓他覺得疲憊的了,因此這失落的感受即使非常強烈,他也從未真正面對過。
  但在畫那出現於他夢境中的日本女人時,他卻深深地感受著那股破破碎碎的失落。
  空白作業本上,那日本女人有著一張清秀柔和的臉,眉宇間吐露著堅毅,雖然只是一張黑白的草稿,那女人的神情卻彷彿活生生地站在陸耀面前。她好像有一股很強烈的想法,卻始終無法開口傾訴。
  當陸耀將2B鉛筆放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的10點多了。
  他看著書桌上的時鐘,沒有任何讀書的打算,簡單地梳洗過便決定就寢。躺在床上,他不自覺地望窗外看去,城市的光亮將整片夜空洗淨,只剩下幾顆孤寂的星點殘留在天際。
  「妳是誰?」
  陸耀對著窗子一角的星星問道,但星星只是回予片刻的閃爍,便將所有的答案放諸風中。

   ※ ※ ※

  高中的生活雖然多采多姿,但對陸耀來說,除了特定的活動之外,其他的日子都是在一圈一圈地輪迴旋轉著,好像沒有終點似的。
  星期一早上第二堂的英文課,他在桌邊折騰了好一會兒,但就是沒有辦法睡著,於是開始畫起那女人的長相。這是他最近很熱衷的一件事情,反正他每天除了上課讀書社團練習之外,幾乎就沒有其他的休閒可言了,但他卻漸漸的發覺,畫畫──尤其是畫這個女人──卻不是用〝打發時間〞能形容的那樣單純,隱隱約約地,好像在建構著什麼。
  「陸耀!」
  〝啪〞地一聲,英文老師的教科書再度殺死了陸耀的幾個腦細胞。
  「你在畫什麼?」老師指著空白筆記本上的女人問道,然後像是了解什麼似地笑笑:「女朋友啊?」
  教室內隨即一陣譁然。
  陸耀轉了轉眼,兩手一合,快速地蓋起本子後便塞進抽屜。他搖搖頭,什麼都沒說,看著老師。
  老師也回看了他一會兒,並企圖從他眼中找到那麼一點慌亂的痕跡,卻只看到深而不能見底的黑洞。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選擇放棄,轉身走開,繼續他永遠趕不完的英文課程進度。
  好不容易下課了,陸耀的身邊突然圍住了一群的同學,興奮地問他剛剛上課畫的是什麼。
  「欸!陸耀,你剛剛畫的東西在哪裡啊?拿出來啦!」
  「你該不會真的有女朋友了吧?」
  「喔~!很不夠義氣欸,什麼都不講。」
  「你忘了陸耀的溝通神經有問題喔?」
  「說啦說啦,她叫什麼名字?」
  「先把剛剛畫的那一張圖拿出來!我們來鑑定一下!」
  陸耀一張俊秀的臉頓時扭得亂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是那一種表情。
  這類的問題一直纏擾著他到午休結束,好像颱風過後般,狂風暴雨完畢後,一切回歸於原點。
  打掃時間過半,做完工作的他坐在花園的涼亭裡,鬆了一口氣。
  「呼……」
  風輕輕地吹著,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春天一直是陸耀最喜歡的季節,他喜歡一切活躍的景象、溫柔的暖風、彷彿深浸於悲傷過後乍現的明朗。
  他明白,春季裡一直有他不可能達成的某個理想。
  那不可能達成的理想就像是他在球場邊看著同學揮灑汗水,放肆大叫大笑,當四周所有的人正在享受生命時,他被困在一個沒有名字和形體的牢籠中。
  但他也明白,理想就算不能實現,也不能責怪任何人。他會有這樣的感覺並不是有人禁錮了他的緣故,畢竟他找不到任何他被困的原因。
  「如果說這一切沒有原因的話,那是否就是〝命運〞呢?」他看著涼亭外隨風擺動枝葉的榕樹,用著極細微的聲音說著。風此時又輕輕吹起,將他所有思緒吹往遠方,他彷彿可以感覺到那陣風的方向…
  朝北…往那片純淨美麗的土地…

   ※ ※ ※

  一片白芒的,他在空曠的世界裡左顧右盼,急切地好像想找尋什麼。
  胸口突然一痛,他轉身看去,在那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影背對著他,站在一個一片模糊的地帶。
  他大吼,卻突然發覺自己沒有聲音。
  他奔跑,卻離那人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霎時倒下,感到四周空氣在擠壓著他,好重、好重…

  「…───!!!」

  「啊!」
  陸耀起身的一瞬間,一頭撞到正在幫他檢查的護士的臉。護士〝哇〞地尖叫了一聲,連原本在外面討論的老師和家長也衝了進來。
  「阿耀!你怎麼了?」陸耀的母親擔憂地跑到床邊,「同學發現你昏倒在掃地區域裡,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陸耀搖搖頭,正要告訴母親自己沒事,老師卻突然插嘴進來。
  「會不會是因為課業壓力太重?最近看你精神不濟,上課也沒有辦法專心…」老師點點頭,自己附和著自己的想法。
  此時陸耀母親瞪大了眼看著老師,然後又看著陸耀:「阿耀,如果覺得壓力太大不要太勉強自己,如果覺得心情不好就不要硬撐著讀書。」母親轉過頭繼續對老師說:「老師,對不起,阿耀這孩子每件事情都要硬撐著,給您添麻煩了…」
  老師連忙揮揮手,「沒這麼一回事,陸太太您太客氣了,阿耀是我的學生…」
  陸耀難以置信地用鼻子哼出聲:『怎麼都沒人注意聽我說話啊?就這樣我昏倒的原因變成了功課壓力太大嗎?』他覺得很無厘頭,但看著母親和老師兩人一搭一唱,那臉上認真又擔憂的模樣,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麼老師,我就先帶阿耀回家了。」
  「好好好,陸耀好好休息啊。」
  最後在護士小姐和老師的提議下,母親帶著陸耀回家修養。陸耀原本是想堅持留下的,但看著母親那淚腺異常靈活的雙眼,只好認命地回家,躺在床上和天花板對望。
  「唉…」用完晚餐後,他靠在陽台的欄杆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怎麼會昏倒在那種地方呢?如果沒昏倒的話就不用回來了…」
  他思索著事情發生的經過,卻發現他只記得他在涼亭那兒覺得很疲倦,想休息一下,後來一覺醒來就躺在保健中心了。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
  在不斷反覆的思考而不得其結果之後,陸耀放棄了。他對著攀在欄杆上的手說道:「還是早點休息,明天去學校吧…」語訖,他轉身走進房裡。在陽台彼端城市的光亮依舊,而天際的星點卻越來越渺小,彷彿快要被吞沒般,在黑夜裡載浮載沉。

   ※ ※ ※

  旭日再度升起,平凡的一天也同時開始。
  在忙碌的車陣人潮裡,陸耀的心卻寂靜地令人感到沉重。
  一樣的路線,一樣的車次,一樣的乘客。這一切看起來好像一段被重複的影片,每天都在播放。只是時間一直前進,有些路線會在時間裡被改變,有些車次會在時間裡被替代,有些乘客會在時間裡出現或者消失。但在陸耀眼中,這些因為時間而產生的變化,卻沒有四季輪替那樣的令他深深著迷。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很盲目,覺得那些時間、路線、車次、乘客很盲目,這個世界很盲目。
  當呼吸著空氣裡充滿臭氣殘渣的味道時,他覺得自己突然沒有了感官能力。眼前看不見,耳邊聽不到,味蕾嚐不出,皮膚則像是被磚塊水泥層層疊起而堵塞。
  他覺得好重好重。
  正當他看著公車外的那如烏煙瘴氣的世界時,突然一簇紅色不具名的東西快速掠過他眼前。下意識地,他衝到公車司機旁,「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在前面停車嗎?」
  公車司機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前方的公車站牌前停下,陸耀敷衍地道謝後,便朝那紅色的印象跑去。
  他一直跑、一直跑,但沿路上卻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可能是那紅色物體的東西。與他擦過的所有景物和人彷彿被強烈地抹糊,只剩下顏色,無法形容其形體。最後,他停了下來,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四下張望,眼前卻只是一片慘灰。他腦海裡突然滑過夢境中他不斷奔跑的畫面。
  『我在追什麼?』
  他喘了喘,突然在心底問自己:『我剛剛看到了什麼,我為什麼要追來?』
  他向來很了解自己,從小到大,他從未因為那一點點的衝動而毫不顧慮的向未知的前方而去。但剛剛,他卻下意識地回頭追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當他決定回家時,路旁精品店櫥窗內的一樣東西卻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個日本娃娃。
  那娃娃約有四十公分高,四肢白皙而纖柔,細眼眼尾微微上揚,唇瓣像是兩片鮮紅的玫瑰。娃娃身穿著一席白色的服裝和頭飾,垂首羞澀地看著下方。
  陸耀站在櫥窗前,盯著娃娃好一會兒,突然面前的玻璃冒出了幾聲悶響,他受到驚嚇地猛抬起頭,看見玻璃另一端,有個開朗溫和的笑容正對著他。

  「我叫陸耀。」陸耀對著長髮店員自我介紹,「陸是阜部的那個陸,耀是光宗耀祖的耀。」他坐在木製的小圓桌前,面容顯得有些僵硬。而坐在他對面的長髮店員看不出性別,身材修長,茶色的髮絲長至腰部,隨意地被紮在腦後。
  「你好,陸耀,我叫坍莫。」他手上抱著一本厚得令人不敢置信的書,一張對著陸耀的笑臉連眉梢都沒動過,「土丹的坍,草字頭的莫。」
  「你好。」陸耀點點頭。
  坍莫指了指櫥窗,「你剛剛在看那個日本新娘娃娃嗎?」他說。
  「嗯。」陸耀猜想坍莫大概從他站在櫥窗前就站在那兒後面了,不然他怎麼會沒注意到櫥窗旁有人靠近。
  「最近是不是被什麼事情困擾著?」
  一句話沒有任何轉彎,坍莫像是拿著一把斧頭,直挺挺地劈中陸耀的眉心。但被陌生人看穿,陸耀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啊,呵呵,你不用說沒關係。」坍莫搖搖手,「我只是猜你大概有困擾罷了。」
  「嗯…」陸耀幾乎是用鼻音回答,但對坍莫卻沒有辦法生氣。因為他說得也對,自己長久以來的確是被某件事情困擾著。

  「春裡
   溫暖的風
   彷彿深浸於悲傷過後乍現的朗明
   是誰在光芒中呼喚著我
   朝北行 朝北行

   那呼喚也竟如此熟悉
   好似從那遙遠的夢境
   乘著風 在四季裡等著我去聆聽

   是鶯唱?是蟲鳴?
   是笙曲?是笛音?

   春裡
   溫暖的風
   彷彿掙脫枷鎖後展翅於天際
   我聽見在光芒中有人呼喚著我
   朝北行
   朝北行…」

  陸耀瞪大著眼,看著笑容未變的坍莫,「你怎麼會…」
  「你在縣賽裡寫的這個〝春北行〞,有刊登在你們學校的校刊上喔。」坍莫一面說,一面拿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校刊,「我覺得你寫得很好,拿縣賽第二名實在是太可惜了。」他說著,還將手上的校刊翻到〝詩詞縣賽亞軍〞的那一頁。
  而陸耀則皺著眉頭轉了轉眼。他其實對那次比賽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因為冠軍是個有出過詩集的寫作天才,能拿第二名已經很不簡單了。但這首詩,的確是他照著那個夢境寫下來的。
  「坍莫…」陸耀看著放在坍莫面前的厚重書籍,緩緩問道:「…你有沒有過一種,一種很失落的感覺?」
  坍莫合起校刊,笑容可掬地看著陸耀:「每個人都會感覺到失落啊。」
  「但是我常常覺得,那一種失落,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似的。」陸耀低下眼瞼,看著木製桌面上那曾隨著時間留下的深色條狀痕跡,「我常常會做一種夢,夢裡我身處在一個森林中,不斷地奔跑著,好像沒有終點一樣的奔跑著。」
  「我不知道那森林是哪裡,我只知道我很想找一個東西。」陸耀手肘撐在桌面上,掌心壓著額頭,緊緊閉著眼,試圖回憶著那夢境,猛地他張大眼睛:「然後,我在夢境裡看到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看著我,好像很想跟我說些什麼…」
  「陸耀。」坍莫突然開口。而陸耀將頭抬起,看著他:「什麼?」
  他打開那本放在他面前厚重的書籍,裡面密密麻麻寫著日文,坍莫用指著上面幾行字,然後說:「日本的民族性既堅強又固執,他們從來不輕言放棄,即使一切已經到了末路,再也無法重來,他們還是寧可放手一搏。因此與生命相比,對他們而言,找到真理和達成夢想才最重要。」
  「我知道…」陸耀嘆了一口氣,不明白坍莫為何對他說這些。
  突然,陸耀感到身體一震。

  〝找到真理和達成夢想才最重要。〞
  〝彷彿掙脫枷鎖後展翅於天際…我聽見在光芒中有人呼喚著我…〞

  〝朝北行…朝北行…〞

  他猛地站起身:「謝謝你,坍莫!」語訖,他抓起書包就往店門口跑。
  在車陣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陸耀身後的那家店緩緩被其他景色給淹沒。而陸耀的背影,也漸漸消失,但他彷彿在飛翔,就像是擁有了翅膀一般,朝那天際彼端而去。

   ※ ※ ※

  「搭乘AS1320往日本班機的旅客請注意,請盡速到登機門等候登機…搭乘AS1320往日本班機的旅客請注意,請盡速到登機門等候登機…」
  沒有向任何人說明,陸耀獨自一人踏上這段旅程。還好寒假時他跟著母親去上了日語課程,簡單的日文對話應該沒有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往日本的路程過得很快,快得令他無法相信。好像一瞬間,日本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下了飛機,他在機場內的一家便利商店買了本旅遊指南。他翻了翻,在裡面找到了一張與夢境中極為相似的森林景色。搭上計程車,他將那張圖片指給司機看,司機說了一聲沒問題後,便快速地駛往目的地。
  漸漸,車窗外高速公路鐵灰的景色變成了深山的翠鬱。最後,計程車在一個人煙罕至的森林公園前停下車。
  陸耀站在森林公園前,靜默地不發一語。
  他感覺到身體裡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就是這裡了。』那個聲音說。然後他閉起眼睛,朝著前方走去。

  〝呼───…〞
  風從他身後緩緩吹起,像是在引導他一般。在黑暗的世界中,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一絲恐懼與猶豫。一直到風突然從他面前吹來,他張開了眼睛,眼前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吊橋。
  他戰戰兢兢地走在吊橋上,雖然他並不怕高,但在風彷彿刻意的搖動下,他也漸漸緊張了起來,兩隻手掌開始冒出汗。
  就當陸耀正走到吊橋中央時,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呼喚著他。

  「光…」

  「誰…!」
  〝啪!〞

  幾乎是同一時間,吊橋的支撐繩索突然斷裂…
  陸耀驚慌地在空中舉起手臂,企圖想抓住什麼,卻只聽到風絕望地在耳邊呼嘯著。最後他看見斷崖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光。」

   ※ ※ ※

  「啊─────!!!」
  他幾乎是從地面上跳起來的。然後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覺得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中,他不斷地找尋著寒子,卻一直反覆地在某個地方旋轉,找不到任何空隙。那好像過了很長的時光,而寒子的身影卻始終沒有離開他的靈魂。即使每次望見寒子,她總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卻似乎隱隱約約地想告訴他:「你並不孤單,你也不是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和四肢,完全沒有外傷的痕跡。而他身上和周圍除了花瓣外,沒有任何血跡和屍體。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光。」

  當他疑惑時,那聲呼喚再度伴隨著風而來。那風暖暖的,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芳香。突然間,四周如雨般紛落下那緋紅色的花瓣。他不自覺地伸出手來抓住了其中一片。
  「櫻花…」他的聲音極為細柔,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話。然後他將手中花瓣拋入空中,接著朝那聲音的來源而去。

  極度緩慢地,原本的白色世界變成了一個四處是櫻樹的花園。他往那花園更深處走去…

  在那花園深處,有一棵櫻樹。那櫻樹或許與之前他所看見的那些櫻樹沒有任何相異之處,卻是他一直以來最珍愛的一棵。看著那棵櫻樹,他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他笑容裡藏滿了無法以言語形容的喜悅,美麗得融入了櫻花紛落的景色之中。
  在櫻樹下,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那人影漸漸變得清晰、明亮…
  然後給予他一個溫柔的笑容。一個他所愛著的笑容。

  「光,你終於回來了。」

   ※ ※ ※

  〝鏘啷!〞
  房間的窗戶玻璃碎了一地,破碎的玻璃中,躺著一個蒼白虛弱的少年。少年雙眼瞪直,卻毫無焦點,火焰藍色的眼瞳中只剩下空洞。
  「凱爾!」房間的門很快地被打開,站在房門外的是一個穿著白色長衣的少女,她看見倒在地上的少年,連忙衝上前去:「凱爾!凱爾!你沒事吧?」
  被稱做凱爾的少年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似地,自顧自地站起身,將破碎的窗戶用力推開…
  窗戶外健壯的楓樹枝幹上,有一名全身是傷的女孩抱著一株盆栽。女孩有著一頭棕色偏金黃的長髮,如波浪般在身後散開,身上穿著的水藍色禮服,幾乎每一處都被血染成深鬱的紫色。女孩兩眼顏色相異,左眼淡藍色,右眼淡綠色,但都已淚水氾濫。
  她雙臂中緊緊抱著的盆栽,是凱爾三天前從北方帶回來的植物苗種。原本上面開滿了色澤美麗的淡紅色花朵,如今都已落盡,樹枝虛弱地朝著天空,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
  原本站在屋內的凱爾不顧四處都是破碎而危險的玻璃,緩緩走向枝幹彼端的女孩。
  而白色長衣的少女站在屋內,滿臉的不解與困惑,愣在原地。
  『那個女孩,什麼時候爬上樹的…?』
  棕髮女孩看著走向她的凱爾,臉上只有悲傷和淚水,而凱爾眼中除了那棵樹苗外,就別無他物。走到她身旁後,凱爾靜靜地蹲了下來,看著瀕臨死亡的樹苗,肩膀不自覺地顫了顫。

  「嗚…」
  他咬牙忍著哭聲,但淚水還是無法止住,一滴一滴的落在女孩的手臂和盆栽內。
  四周沒有風聲,一切是那麼地寂靜,好似在弔念著樹苗的死亡。

  空氣裡瀰漫著的悲傷無法凝結,漂流著,漂流著…

   ※ ※ ※

櫻,來自春風,那春風是你或深或淺的笑眸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時光的飛梭
它的美麗,留在千個春初裡,帶不走

是你的寂寞

是我的守候

kyle78072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深紫色的雲在山的那頭等待黎明,它渴望成為純潔白亮的,卻沒有想過一旦風用力拂過,它便會散成細絲。因為它毫無猶豫,就像是武士,等待著拔刀的那一瞬間,腦海裡只有眼前的敵人和榮譽,沒有其他的事物。
  「你就是…時田所找到的那名實力堅強的武士吧?」
  溪水從他的腳邊流過。光英挺的臉、護甲和刀口上沾滿了血,但不是他的,是剛剛在他刀下成為亡靈的人的血液。他的黑亮髮絲和額間的白色帶子被狂風揚起,在半空中飛動著如死神的旗幟。旗幟的彼端,是個短髮的十來歲少年。他的雙眼有著海的顏色,臉部輪廓深遂而虛幻。少年單手握著武士刀,嘴角輕輕一提,像是大海對著水手露出險惡的微笑。
  「我叫做宮澤一海,」說著,他將刀筆直地朝向光,「櫻井光,南宮前麾下最強的武士,我一直都在等你。」
  「哼…」光冷地笑出聲來,他銳利的目光更勝宮澤一海的刀鋒,「讓我好好的見識一番吧!」
  話聲剛落,光和一海不約而同地衝向了對方。
  一海的刀從光的上方砍了下來,光雙手將刀口朝上穩住,接下了這一海的攻擊,刀與刀的碰撞,〝鏘〞地一聲擊破黎明的寧靜。僵持了兩三秒,光抽起刀身,從左方朝一海的腰部斜砍了過去。一海身形輕巧地旋身閃過,一刀又從光的右方斬來。
  『好俐落的身手和刀法!』光暗自讚嘆了一聲,然後使了力將刀朝著一海的攻勢一揮,將之給反彈了回去。『彈回來了?!』一海見光的刀勁如此強韌,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然後他將牙一咬,把武士刀向右前方傾了一點。
  「用〝建永〞根本就不能對付你,櫻井光。」他笑了笑:「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光將刀朝下,擺在左方,「我也是。」他也笑了出來。
  兩人同時闔起了眼,傾聽著溪流、鳥鳴和風動。彷彿在做最後的誓言。
  朝陽初露的那一刻,刀聲四起。兩人的刀反射著陽光,在相互擦撞的那一瞬間還有星芒之亮。
  一海閃過光的臨面一擊,旋身,刀像是他的羽翼,撲向光的眉梢。光沒來得及閃過,在他被一海的刀劃過臉頰的同時,他的刀也揮過了一海的胸口。
  鮮血四濺,點點艷紅,讓光想起了櫻花。
  然而一海並沒有停下攻勢。他朝著光筆直地斬了下來,光當然閃過了攻擊,卻沒料到一海竟然將攻勢猛地打住,刀鋒轉向閃過第一波攻擊的他。
  『兩段式擊殺!』
  來不及躲開,光的胸口也中了一刀,破碎的護甲裡不斷流出泊泊鮮血。痛的感覺還沒有傳到光的腦子,他的武士刀已經朝向一海。
  一海眼見光的攻勢,站穩了腳步…

  〝鏗─────!〞

  光的刀貫穿了一海的身體。一海的刀斬在光的腹部,但沒有很深,因此卡在那裡。他來不及再度用力揮動武士刀,頹然地將手放下。
  勝負已分。
  「唔………」
  他如海般碧藍的雙眼緊緊閉上,身子向後一仰,刀順勢拔出。撐著刀,光喘息著,看向一海的遺容。他童稚未消的深遂臉龐,不像是死去了,彷彿睡著而已。光凝視他許久,想到他還沒盛開的生命已經結束,頓時覺得惋惜不已。
  他踉蹌地走向溪邊,想要洗去掌中的鮮血。卻突然眼前一黑,跌進溪中,沒有力氣掙紮,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溪流中旋轉,腦海裡盡是浮現過往的回憶。
  猛地,她美麗的影子出現。他瞪大了雙眼,不顧一切地大喊著:「寒子!寒子─────!」
  但暴漲的溪水已淹沒了他,就這樣從時光的洪流中將他給帶走了。





─櫻花的回憶─


  〝咻───!〞
  弓箭手的箭在蒼雪間飛走,噠地一聲擊中的卻是目標旁的樹幹。
  被列為目標的那名男子轉過頭來,一手壓住鮮血直流的左肩頭,他眼神中帶著憤恨和不甘,緊緊地看著樹幹上的那枚箭。此時月光從雲間潑灑而下,將男子俊美卻冷硬的臉染成如武士刀般的灰銀色。
  「光!」從身後黑暗中跑出的是一個比男子年輕的人,他有一頭微捲的髮,在腦後繫成一條像海草的馬尾。他來到男子身邊,朝四方環顧了一會兒,「光,追兵太多了,我看我們先去前面那一座廟避一避吧,希望能等到援兵。」他說著。然後被稱為光的男子默地點了點頭。
  月又被雲給掩蓋住了,在昏暗的黑夜森林中奔走的兩人,踏著只有狼才有的無蹤腳步,期望能等到下一刻的黎明。
  卻不知道森林周圍的獵人已經佈滿了陷阱,坐等收成。

   ※ ※ ※

  兩人肩頭積滿了白雪,這場雪忽大忽停。光在年輕男子的攙扶下進了廟。他覺得一路上安靜無聲,但安靜得令人他心煩氣燥。男子似乎沒發現光的異樣,只是將地板上的灰塵一手掃開,讓光能坐下。
  「光。」他拿出繃帶和藥水,朝光看去。光明白地點了點頭,然後坐在他的面前,將上衣褪去。他左肩上的傷口還流著血,且那枚箭頭還沒有完全拿出,殘餘的部分在月光微弱的映射下,閃著血和金屬的詭異光澤。
  「唔…」年輕男子凝重地看著傷處,一面將藥水灌的塞子給拔開。
  「如何?」光視線停留於盤著的雙腳間,問道:「雷也,箭頭有毒嗎?」
  「不知道,但傷口有點感染了。」名為雷也的年輕男子用棉布沾了藥水,塗抹在光的傷口旁邊,「光,有感覺嗎?」
  「有,會痛。」雖然這麼說,但他面無表情。
  「那就好,應該是沒有毒。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雷也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際抽出了把精緻的小刀,「我要把箭頭給清出來喲,光。」
  「快點拿出來吧。」他似乎有些不耐煩。
  此時雷也不知道為何地笑了笑,然後凝神地將小刀朝傷口俐落地一抽。
  〝鏗、鏗……〞
  一塊類似三角形狀金屬沾著血液在地板上滾了兩圈,那是箭頭的殘餘部分。拿出殘箭後,雷也便幫光洗淨傷口,然後塗上藥水,最後包紮。結束時他還不忘拍光的傷口兩下,惱得光怒笑不得。
  「誰叫你喜歡逞兇鬥狠!」雷也開朗地笑了兩聲,嘲諷地指著光,「如果你不衝上去和時田家家臣硬鬥,還會給弓箭手給射傷嗎?」
  「我怎麼知道那木台的另一端有弓箭手!」光撫了撫傷處,瞇起眼看著雷也,「你不也衝上去了嗎?」
  「那是因為你衝上去了啊!」「我可不能讓主公麾下最強的武士死在那種地方呀。」雷也笑著,「再說我還沒和你比過武,怎麼可以讓你死?」
  光也笑了出來,「結果你關心的還是比武嘛。」
  「但我還是救了你,朋友!」雷也拍拍光的肩膀,「你又欠我一次了。」
  「我老是在欠你東西嗎?」
  兩人相視而笑。
  櫻井光和服部雷也,從小便是交心好友。兩人雖然個性迥異,卻有著極佳的默契。單純不擅於攻心,但劍術卻無人能敵的光,搭檔上思考沈著、專於戰術的服部雷也,只要是南宮前所指派的任何任務都能輕易的解決。
  看來好似兄弟的兩人,其實情誼更勝於兄弟之間。他們把彼此當成自己脆弱生命的另一半,依賴著對方才得以生活。因為同樣是孤兒的兩人,有著同樣的心境。
  那是旁人無從瞭解的,也只有他們兩個能夠瞭解的,深深的孤獨。

   ※ ※ ※

  刺痛!在光的肩頭上如漣漪不斷。
  原以為包紮後應該會好一些,沒想到更加痛苦。他吃力地爬起身,朝破廟內看了看,沒看見同伴的蹤影。他不自覺地按住左肩頭。正要躺下繼續休息,光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來自外面的聲音。他想起方才的詭異寧靜,挪了挪身體,讓自己的背面朝向門口,一手握住身旁的刀柄。屏住氣息,等待。
  來人的腳步輕柔無聲,卻帶著戶外霜雪的冰寒氣息。
  一瞬間…!

  〝鏘─────!〞

  兩刀相鋒,與他相對的竟是…

  「雷也…」

  「光。我要取走你的性命。」
  「雷也…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在雷也的眼裡曾經看過櫻花盛開,如今只能看見銳利如同絕崖的仇視。沒有感情,只有孤獨。我們不是共生的朋友嗎?我們不是一起在這世界上依賴著彼此而活的嗎?為什麼?為什麼你的眼裡會有那種仇恨?會有那種我不曾看過的孤獨?光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早就被遺棄了。
  「為什麼?」光站起身,發覺左肩的疼痛越加。他用右手握著刀,又問了一次:「為什麼?」
  「因為,我厭倦了。」
  「厭倦?」
  光還來不及反應,雷也的刀已經來到他的額前,他連忙閃過,雷也又衝了過來。兩人的刀在空中互相碰撞,敲擊成清脆、卻令人心痛的音樂。
  「雷也,我不想跟你打!」光頂住雷也的攻勢,他刻意地放鬆雙手,不願傷到朋友。但雷也卻毫無停下的跡象。
  「你已經拔劍了,櫻井光。」「你總是這樣,分不清楚敵我!看著!眼前這個是叛賊,身為武士的你真的不殺嗎?」雷也大聲地吼著,空氣中隱隱動盪,他的聲音似乎喚來了什麼。
  戶外,雪地的另外一端,一支箭毫無預警地快速飛來,在廟內的兩人絲毫沒有察覺…
  這支箭,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雷也。他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隨即鎮定地平衡立定。沒想到此時,十餘支箭從雪地又飛向了廟內,其中的四五支再度擊中雷也。
  他僵然地倒下。
  光沒有思考地衝上前去,抱住雷也往廟內躲避箭雨。
  失去目標的弓箭手們,轉而將箭頭燃火,射向木製的廟宇。
  抱著雷也,光緊閉著唇,不敢看他中箭的背部。
  此時中箭的雷也卻笑了出來,笑容令人更比戶外的霜雪冰冷,「這一切,太虛假了,我已經受夠了。什麼武士、戰爭、榮譽…我不要了。我想要平靜,即使是死亡也好。」
  光咬牙怒吼:「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麼要拋下你,是吧?」
  「雷也…」
  「我好累,光。看著敵人和朋友流血、死去,雖然不斷不斷地揮刀,但我還是找不到武士的真理,我好累…。」
  光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在兩人沒有發覺的同時,廟內已經火雨重重。
  此時雷也的眼裡的孤獨,變成了絕望,他悲然地說著:「我不像你,還有櫻花,我找不到我生命的意義,光。一個沒有生命意義的人,活著有什麼用…但我發現,我至少可以選怎麼死,」
  「我選了,死在你的刀下。」
  光搖搖頭,難忍悲痛。雷也卻抓起他握著武士刀的手,朝著他的胸口刺去,一聲血肉的悶響,兩人的目光在火焰搖曳下緊緊相連。相互傳遞著過往,傳遞著離別。直到雷也的身體如同睡去般的完全放鬆,光的哀傷才隨著淚水一同流出眼眶。
  第一滴淚水,一聲呼喚來自身後。
  「您是櫻井光大人嗎?」
  光拔起穿過雷也身體的武士刀,站起身往身後音源看去。站在那裡的是一名面目極為清秀的少年,一頭黑絲如瀑沐,他手中拿著弓,背著箭,兩眼筆直地看著光,似乎發現了光臉上的淚痕。
  他說:「在下是五十嵐清次郎,南宮前大人派與我前來營救您,請馬上跟我離開。」清次郎的聲音像極了流水,彷彿能救這廟的火災般。光卻看著腳邊死去的雷也,清次郎見狀,眉頭稍皺,毫不猶豫地將雷也的屍首拉起,光隨即上前搶開,背起雷也往廟後走去…離開……
  兩天後,服部雷也的喪禮在櫻井城內舉行。那天也是飄著大雪,雪落滿了光的肩頭。
  雷也墓前,光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所有的快樂、鬥志、寂寞、哀傷,都隨著雷也的一起下葬了。
  他變成一個人了。在自己孤獨的世界,孤獨的活著。漸漸變的不知道該怎麼相信,不知道該怎麼在眾人面前微笑…。

   ※ ※ ※

  「!」
  寒子驚醒了過來。她夢見光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雪地裡,而她看著他的背影,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在內心的一陣驚恐之下,她醒了過來。
  由於那個夢境實在是太過於真實,氣急攻心的她不住地按著胸口,眼淚在喘息中不斷落下。
  門外的寒冷悄悄地鑽入房內,原來是火爐的炭已經停止燃燒了。寒子茫然地看著爐子裡的炭木,腦子一片空白。然後,她如往昔般地拉開朝往櫻樹院子的門。絲毫不在意身上所穿的那件輕薄且毫無禦寒能力的浴衣,此刻,正大雪滿天啊!
  她走在積滿雪的小徑上,艱難地來到那棵赤裸的櫻樹下。寒子用凍傷了的手掃開石椅上的雪,坐在那裡,看著櫻樹。
  和光相遇,也是在大雪的冬季裡。
  那時她告訴他,她叫做〝五十嵐清次郎〞。那是她以亡故兄長的名字。那時的她,是依靠著這個名字才擁有勇氣繼續活著。如果一直使用著這個名字,她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單一人。然而,當她發現她是愛著光的時候,這個名字,卻讓她感到極度的悲傷。

 ※ ※ ※

  一陣腳步聲清晰地在晨間的南宮前府邸散開。
  清次郎手上的托盤裡放著一碗熬了一夜的草藥湯,往櫻井光的房間疾步走去。由於先前因執行任務,櫻井光的手臂受傷,身為隨從的清次郎當然要照顧他,沒想到光卻只要清次郎早上送藥湯來就好了。這讓清次郎感到有些不太高興──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不夠格當他的隨從,儘管他已經跟著光執行過不下十次的任務了。
  走了好段時間,他停步,跪在拉門前,朝著房間內說道:「大人,我是五十嵐,我送了藥過來。」
  門的彼端沒有回應,於是他又清了清嗓,又朝門內喊了一遍:「光大人?我是五十嵐,您還好吧?我送藥過來了。」
  「……進來。」他的聲音終於出現,清次郎翻翻眼,鬆了口氣地拉開門。
  當他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光正用極為緩慢的速度從被子中坐起。他赤裸的上身有一兩處包紮起的新傷和已經結痂不再疼痛的舊傷,其中許多便是雷也曾替他治療過的傷口。散亂的黑亮髮絲中,他的眼光和清次郎相觸了兩三秒。光正打量著清次郎,他從沒看過長相如此清秀的少年,即使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也沒有這少年的面容秀美可人。白皙的皮膚搭上幽雅俊美的臉,使他不住地聯想起在冬季開放的傲梅。而什麼都沒察覺的清次郎只是輕吸了一口氣,然後端著草藥湯走到他的身旁。
  「大人,昨晚睡得還好?」他問。
  「還不錯。」光依然盯著清次郎瞧,清次郎開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
  「抱歉。」光突然說,「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五十嵐清次郎。」他回答。
  光在此時突然站起身,清次郎擡起頭愣看著他。此時他正看向門外,背對清次郎說:「春天到了,我想去看櫻花。」說完,便走了出去。
  清次郎依舊愣在那裡,瞄了一眼手邊的草藥湯,『他的意思是要我陪他去嗎?』正當他疑惑的當兒,他早已經站了起來,惶惶地跟上了光的背影。
  在北院裡有兩三棵櫻樹,枝頭上的櫻花正含苞待放。角落也種滿了繡球花和百合,像是一幅帶著清香的水彩畫掛在那兒。蝴蝶翩翩地飛舞,跟著遠處鶯鳥的唱鳴節奏輕拍麟羽,宛如年輕的舞伎帶著些微的青澀和開懷,在無人的地方悄悄練舞自娛。
  光他踏著穩健輕鬆的腳步如涼風般掠過這幅美景,眼裡盡是他人看不穿的感情。而清次郎在光的身後一面追趕,一面喚道,卻不防地腳一滑…
  「啊!」
  眼看就要跌倒了,光及時一個側身,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心。」他輕聲地說,而兩人正一高一低地對望著。清次郎看著俊美如畫他,說不出話的嘴微開著。光只是看著他,但用得是比方才更近的距離,他隱隱約約聞到一股寒和幽柔的香味。但他們似乎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彷彿要衝破了胸口似的狂亂奔跑著。
  光施了力,將他整個人拉起來。「昨晚下過雨,地很滑啊。」他說。
  清次郎站了起來,恭敬地笑笑,將方才慌亂中的情緒敷衍而過。
  「清次郎…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他問。
  「可以。」而他笑著回答。但在聽見這個名字時,感到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如小浪拍上他的胸口。
  光朝他們前方的櫻樹示意性地點了點頭,他說:「你知道嗎?我很喜歡櫻花。」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清次郎笑道。或許只是客套性地問著,光卻在此時猛然想起了雷也。他看著櫻花,眼裡藏著寂寞。非常非常深沈的寂寞。
  清次郎看著他的眼,憂傷如同黑夜默然襲上。他從沒看過這麼寂寞的眼神。
  光並沒有沈默太久,他很快地伸手在能所及的枝頭上摘下一朵櫻花,像是默禱似地,又將花朵拋入空中。
  「因為櫻花,不會改變,即使季節再怎麼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

  「那是…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 ※ ※

  「先生!先生!您還好吧?」
  「唔…唔……」
  「還有意識哪…!智子!快去找大夫來!快啊!」
  「好的…。」
  「先生,我叫做秋芽。您不用擔心,咱們鎮上的越前大夫醫術很厲害的。您很快就會復原。」
  「…唔………!」
  「啊!先生、先生!振作一點!」

   ※ ※ ※

  櫻井城的夏季,四周的蟬聲綿綿不絕,猶如溪水輕悄,猶如薰風柔和。河邊聚著十來個婦女,將手或腳泡在水中,而兒童們則是在水中自在地玩耍,男女老幼在這裡享受著難得的清涼。
  淺河中,一名年約十八的妙齡少女和孩子們潑水打鬧著。
  「唉啊!別潑!」少女笑聲清朗,用手擋住孩子們潑來的水。她放下了濕亮的頭髮,髮際間露出秀氣可愛的小臉,像是個精緻的娃娃,「別潑我啊!哈哈!」她笑著,伸出一隻手潛入河水中,然後用力往孩子們的方向執起,但她的水花小小淺淺,而孩子們還是從四面八方不斷潑水而來。
  此時一名男子跳下河,來到她的身邊,兩掌從水中打上,小浪似地水花灑向少女前方的孩子們,引起一陣此起彼落的笑聲。
  少年也笑了,他轉頭看著身旁的少女,笑意中帶著溫柔。
  岸邊,寒子蒼白的臉上也帶著笑容。她看著那對男女,輕輕用袖子擦過她沾到水滴的臉。
  坐在她身邊的婦人笑了幾聲,對著她說:「樹月小姐和羽之助大人的感情真好!」
  寒子依舊看著他倆,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樹月一個轉頭,注意到寒子的視線,她緩緩地走向寒子,「嫂嫂!」她喚道,「妳的身體有沒有好些了?」她笑著,渴望從寒子的臉上找到昔日亮眼的美麗。而寒子報以微笑,伸手撫著樹月淋濕了的秀容,「嗯,我感覺好多了,謝謝妳帶我來河邊,樹月。」聞語,樹月整張臉都笑了開來,如同耀眼的燦陽。
  五年了…無論是等待著光,或是樹月的成長,時光都過了五年。
  想到這裡,寒子的視線不自覺地和羽之助對上,他只是笑著點了頭。感覺就如同他們三人第一次見面一樣。似乎都隱藏著什麼。

   ※ ※ ※

  「朽木,」南宮前信也低沈的聲音回蕩在正廳裡,羽之助在話聲剛落的同時點了頭,「這位是我最自豪的武士──櫻井光,而他旁邊這位是五十嵐清次郎,這次的任務將交由你們一起完成。」
  與羽之助相對的,是面容冷硬的光,一旁的清次郎帶著微笑向他點頭,他雖然也回以笑容,但總覺得不能與這兩人相處愉快。
  三人都帶著各自的思緒,卻不知道他們是擁有同一個未來的。

  〝世事向來如此,你我總不能預料,只能面對。〞

  那是當戰敗、而光失蹤的信件送到寒子手中時,她說的,但她的眼淚卻如同河水,雖靜靜悄悄,卻無法停止。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的淚水,當寒子發覺她再也流不出淚時,疾病已經將她的身體折磨得不成人形。
  而看似沒有受到戰爭所幹擾的樹月,內心深處卻累積著孤獨的哀傷。就像是陳年而沒有清掃的灰塵,不斷地堆積,厚重而苦悶──幸好羽之助彷彿能一眼看穿樹月,他陪著她,用著連他都不知道的溫柔,只為了拂去她的哀傷。在一旁靜靜觀察的寒子樂觀其成,畢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撐多久,如果樹月能早在她死去之前找到美好的歸宿,那麼她就不會有遺憾了。
  她輕按著胸口。感受著那顆她早已不能控制的心,無法控制的生命。

  「大人!」清次郎在和羽之助相識的那天夜裡潛到南宮前信也的房內。他的一聲喚喊,嚇到了正在閱讀的南宮前。
  但大人受到驚嚇的主要原因不僅僅是因他的深夜來訪,還有他的穿著…聲音…
  他…他竟然是『女子』?!
  「大人,我很抱歉沒有對您坦承我的真實身分。我是五十嵐清次郎的妹妹,我叫寒子。」她穿著粉藍色的和服,黑髮披散,跪在南宮前的面前,燭火將她美麗的臉照得如同仙子。「今晚來訪是為了請求大人一件事情。」她柔聲卻堅定地說:「請讓我成為櫻井大人的妻子。」
  南宮前原本是要怒斥她的不誠實,但在她說出她的要求時,卻愣了一會兒,他問:「為什麼?」
  「如果大人答應我的要求,」她抬起頭來,雙眼筆直地看著南宮前,「我就讓櫻井大人從這次暗殺時田秀樹的任務中活著回來。」
  「妳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嗎?!」南宮前將手上的讀物用力地甩到一旁。
  「不!」她大聲地說,「這是要求!大人!現在這個情況您不會想失去櫻井光的。如果沒有他,您往後有許多任務和戰爭都不會有勝算!」
  兩人的視線僵持了好一段時間,突然南宮前轉過頭,拿起一杯酒,小啜了一口,緩聲地說:「我們之中有內奸是嗎?妳怎麼知道這次暗殺時田秀樹的任務不會成功?寒子。」
  當他叫出她原本的名字時,她臉上露出笑容。
  這是寒子此生第一次冒險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冒險在這不斷變遷的時代洪流中,改變自己的命運。因此她毫無後悔的餘地,也絕不後悔。
  就像是現在,即使知道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是要等。
  不為承諾、不為愛…
  只為了她五年來從未改變過的思念,以及她的選擇。

  『如果世事向來變遷,你我不能預料,
  那請容許我選擇用生命去思念,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 ※ ※

  深夜的櫻井城,只有月光和樹月還醒著。
  寒子的病情越來越不樂觀了。樹月憂慮地看著遠方,腦子裡盡是寒子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自從光離開之後,樹月便和寒子相依的活著。她們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是當寒子因為光的離開而淚流不止時,樹月卻連一滴淚都不曾落過。她打從心裡知道自己應該堅強,如果光再也不能回來,那麼另一個姓櫻井的自己,就得背負起保護櫻井城的責任。
  在眾人的眼中,她是個堅強開朗的少女。一旦獨自一人時,她的脆弱和悲傷便會從胸口深處如湧泉般流洩而出。
  但,假若連寒子也要離開她,她真會不知道活著除了守護櫻井城之外,還有什麼目的存在。
  「樹月!」
  耳邊突然響起聲音,她整個人嚇得都跳了起來。往後一看,是笑得開懷的羽之助。
  她有點不高興地嘟起嘴:「大人!不要嚇我!」
  「哈哈哈…」他看著樹月,說:「怎麼?剛剛在想什麼?」
  樹月低下頭,然後又慢慢地擡頭,和羽之助的目光對望:「我在想嫂嫂。大夫說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好擔心她。」
  羽之助看著她無助的眼,忍不住伸手撫著她陶瓷般的小臉,他溫柔地說:「樹月,別擔心,夫人會好起來的。」
  樹月笑著回應,笑容裡卻除不去苦澀。
  「對了!」羽之助拉起她的手,「今晚的月色很美,咱們去城上看。」
  「好啊!」
  城上的月不知為何地特別明亮。
  在這一片深藍色的天空下,樹月彷彿將方才的沈痛給完全拋下。她現在滿臉笑容、高聲地談天般地像是個小女孩。沒錯,她只有在他身邊才能如此,只有羽之助才能讓她稍微忘記自己的身分,自己的責任,回到他們相遇的當初,那個只有十幾歲的她。樹月笑著,想起好久以前,和兄長在院子裡賞月的情景。光的笑容是那麼的溫柔純真,根本就沒有眾人所說的那種殺氣,但她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得到,光在雷也死去後,獨自一人所露出的那種寂寞眼神。在和寒子成親之後,這種寂寞似乎減少了一點,而且多了一點東西。
  樹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到兄長離自己好像越來越遠了。因此,她剛開始還有點排斥寒子的存在。但在慢慢瞭解寒子的堅強和溫柔之後,她漸漸羨慕起兄長,身邊有一個這樣好的人陪伴著他。
  「羽之助大人,什麼是愛?」她看著他,問道。
  「啊?」羽之助先是驚訝地愣了愣,然後疑惑地看著樹月:「樹月小姐,你怎麼會想知道這件事情?」
  她笑笑,「大人,你知道嗎?我其實很羨慕哥哥的,看著他身邊有嫂嫂這樣好的人陪著。小時後看著他們坐在一起喝茶,就覺得『兩個人就不孤單』了呢…」她仰起頭呼了口氣,將臉面向發亮的月:「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感覺的出來,嫂嫂只要思念哥哥,眼裡的寂寞就會消失不見了。」
  羽之助也笑著看向月,「是啊」他說,「他們一定很相愛吧…」
  「所以,什麼是愛?大人?」
  「愛啊…」
  他和樹月相互面對著,深深地吸了氣,然後緩緩吐出。像是一種儀式,他閉上眼,輕輕地笑了笑。月光照亮了他俊秀的臉,也照亮了他原本深陷痛苦回憶的靈魂。
  愛是什麼?
  他真的不明白。
  但羽之助他現在清楚地知道,這個答案只有在樹月身上才找得到。
  照亮他的月就是她啊…。樹月。

   ※ ※ ※

  那年,那天下午,光和羽之助被叫到正廳去。南宮前似乎有緊急的事情要告訴他們。
  光去問了清次郎的門,卻沒有回應。他猜想清次郎已經先去了。
  「日安!」在正廳外,羽之助用他開朗的聲音對光打招呼。光只是點了點頭,他總覺得羽之助的笑容不夠真實。
  兩人一起步入了正廳。廳裡只看到南宮前坐著。他看著他們對他行禮,然後說:「叫你們來,是為了介紹一位新的夥伴給你們認識。」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光。光默不做聲,還在疑惑著為何沒有看到清次郎。
  此時,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寒和幽柔的香味…『清次郎!』他轉過頭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不,是…清次郎!
  「兩位大人,我真正的名字是五十嵐寒子。」她跪了下來,對著訝異不已的羽之助和光行禮。
  光看著她,起先是一陣訝異,然後漸漸地…變成惱怒。他的臉沈了下來,目光銳利地看著寒子,直到兩人視線相交,他便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向外快步走去。
  寒子慌了的也站起身,跟著他的背影離開正廳。
  「大人…大人!請等等!」寒子喚著,大口地喘息著。
  光原本沒打算停下,卻突然想起她的心疾,只好停了腳步。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著這片花院,一切看起來是這麼地昏矇無助,寒子望著他的背影,內心一片慌亂地不敢趨步向前,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憤怒。背對著她的光,想起許久前在櫻花樹下,他抓著她的手臂,兩人非常靠近地相互對看著,她的美麗早就在那個時候烙印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突然,他開口說話,語氣冷硬得像是厚重的霜雪:「妳,為什麼要騙我?」
  「大人…我…」寒子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光已經轉身朝她快步逼近…
  然後緊緊地像是要窒息般的抱著她。
  寒子一陣暈眩,動彈不得地閉著眼,她很清楚地聞到了光身上的櫻花香味。卻滿心的不安。
  光此時伸手撫摸她腦後的如蠶絲般的秀髮,順著髮絲,碰到了她背後的髮帶…
  他猛然地鬆開了緊擁她的手臂,抓著她腦後的髮帶用力扯下!她跌坐在地上,看著他將紅色帶子拋向空中,拔刀聲也瞬間出現…
  他在她面前淩空斬斷了那條紅色的髮帶,在髮帶還未落地時,一個旋身離開。
  在這昏矇的花院裡留下那一分為二的心痛,和她的悵然。

   ※ ※ ※

  「唔!」
  男子從睡眠驚醒了過來。腦海裡傳來的陣陣劇烈疼痛再度侵襲向他。
  「唔啊啊啊……」他抱著頭在塌塌米上翻了兩圈,身體縮成一團,冷汗直流。「唔哇啊啊啊啊!」他痛得全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大吼著。不一會兒,拉門唰地一聲被個美麗的女人拉開,她沈著臉色跪到男子身邊,然後從袖口裡拿出了一個精緻的小瓶子。
  「旭,」接著她快速地抱住男子,將瓶口對著男子的嘴,強硬地灌入液體:「止痛藥快被你吃完了。」說著,她拿起空瓶子將塞布塞回瓶口。
  吃完藥,那名為旭的男子躺著喘了兩口氣,然後緩緩地擡起頭來,看著女人,咧嘴輕鬆一笑:「秋芽小姐,怎麼是妳來餵我吃藥呢?」
  男子有著俊美的臉孔,黑髮如絲,散亂在他四周,還不時地散出一股無名的香味。而那女人有著如月亮般的明亮幽秘之美,白皙柔軟的肌膚上的紅唇如灑在雪中的鮮血。
  「智子出去了。」名為秋芽的女人臉色依舊沈重,她凝神地看著旭,臉繃得更緊了。
  「怎麼了?」旭爬了起來,將臉湊到秋芽面前。他似乎沒注意到秋芽美麗的臉上以泛起紅潮,無禮地將臉越靠越近,「秋芽小姐妳是不是也不舒服啊?」
  秋芽難為情地推開他的臉,站了起來:「你果然是跟大夫說的一樣,撞壞腦子了。我沒事的,只是一想到晚上要去面對時田大人的臉孔就有點不太舒服。」秋芽刻意地拍拍胸口,做出了嘔心的表情。
  旭見狀哈哈地笑了幾聲:「時田大人知道秋芽小姐很討厭他的臉嗎?」
  「知道的話,那你的快速止痛藥該怎麼到手呢?」秋芽蹲下來笑著拍了拍他的頭。
  旭笑著,但眼神嚴肅:「讓別人難受,我寧可自己頭痛痛死。」
  秋芽將旭掛在額前的細髮用她白皙的手梳到耳後,「你捨得讓我一個人苟活?」
  「還有智子啊。」
  「噢!」她有點氣惱地起身走向門邊,「你真的是撞壞腦子了?不懂我的意思?」
  「可能吧,我連以前的事情都記不起來啊!」旭還是輕鬆地笑著。秋芽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我怎麼會愛上這個男人?這個遲鈍,又純粹至極的男人…
  她想著,然後笑了出來。「我要先去準備了,旭,你就好好休息吧。」語訖,秋芽轉身將拉門關上,留下了旭一人在房中,努力地回想著剛剛的夢境。
  在夢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隱隱約約只能看到有個女人,哀傷地看著自己。當然,他想不起來那個女人是誰。
  自受傷在河岸被秋芽小姐所救,住在這裡替秋芽做車夫也快六年了。每次只要作夢醒來,他便會頭痛欲裂,秋芽小姐不忍見他痛苦,便替他從時田大人那裡要得一種能快速止痛的藥水,後來還替他取了一個名字。老實說,秋芽的心意旭並不是不懂,只是,他的心早已被不知名的東西給填滿,那填滿他心的事物不斷地提醒著他,有一個約定在等他去履行。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都還沒想起過去的回憶,但他知道,自己終究必須離開,現在只是在等待時機。
  他雙手抱膝,像個孩子看向門外的花園,左顧右盼,好像在找尋些什麼,然後他恍悟似地輕聲失笑。
  「說不定那也只是一個夢境而已…」
  旭將一頭黑絲隨意地撥向身後,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回蕩,他已消失在這個地方。

   ※ ※ ※

  在櫻井城的正廳,黑色木頭散發著詭異的清香。寒子、羽之助和樹月並坐著,和一些武士商討著事務。但寒子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她的雙頰凹陷了下來,兩眼無神,輕輕地吸吐著空氣。樹月非常憂慮,她將身體靠在寒子旁,深怕寒子會倒下來。羽之助則在一旁協助寒子處理非必要的討論,然後將重要的問題告訴寒子,寒子則以點頭搖頭表示意見。
  「夫人!主公那裡送來的緊急信件!」
  突然,有個小兵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低頭將信件遞到寒子面前。
  羽之助先是瞪大了眼,然後伸手替寒子接了下來。眾人一陣安靜,屏息著等待羽之助將信件內容說出來。
  好一會兒羽之助放下了信件,眼神絕望,雙唇微微顫抖地說:「南宮前大人被殺了…」
  寒子聽聞,隨即倒抽了一口氣,應聲倒下。

  『光、光!』

   ※ ※ ※

  「唔?」飯廳內,旭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似地轉過頭,卻只看到院子裡的名師設計的假山和水池。
  此時,有個女人將門拉開,把菜拿到他面前,說:「旭,先吃飯吧。要黃昏了,晚上你可有得忙啦,秋芽小姐要去東市呢。」
  「欸欸,智子,秋芽小姐呢?」
  「我替她準備完之後,她就說她要去找朋友,不准我跟。」說完,她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間。
  旭抓抓頭,覺得今天真煩躁,正要動手拿起筷子用餐時…

  『那就好,應該是沒有毒。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

  從腦海深處突然傳來這一句。他驚得丟下筷子、站了起來。那一句話再度在他的腦海裡回蕩:『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
  「…時…時田…?」

   ※ ※ ※

  東市一早便十分地熱鬧。
  昨晚到達的時田家軍隊在城外紮了營,一進城就是帶著士兵們玩樂慶祝。因此,所有的攤販都在中午前集中到了東市。煙火也從夕陽剛落開始,放著七彩炫麗的花朵直到深夜。街上到處傳嚷著時田軍隊在百口河和南宮前軍隊戰勝一事,好不快樂。這兩家從以前開始便是舉世仇人,終於分出了高下,其實對常年受到戰爭侵擾的百姓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時田家的大主,時田敬雄,是個出了名的策略專家。沒有繼承到他父親的殘暴,時田敬雄所使用的手法非常柔軟而且技巧十足。簡簡單單就在剛繼承家族的幾年內,將父親過去束手無策的勁敵一一擊垮。這次他看準了南宮前大人對外交的疏失,聯合鄰國一舉從南宮前的主城攻下,在百口河將南宮前最後一支軍隊撲滅,大獲全勝。回程時經過這個小城,他便下令先紮駐在此,要士兵玩個痛快再回主城。
  其實,時田敬雄他在此城有個眾所皆知的紅粉知己。藝妓秋芽。
  「秋芽小姐!」
  秋芽小心翼翼地關起身後的拉門,清亮明目將這小房間內掃過一遍,最後落在一個左眼有道刀疤的武士身上:「蓮洗大人。」
  名為蓮洗的武士點了點頭:「秋芽小姐,我們都準備好了。麻煩您了。」
  「哪兒的話。」秋芽搖搖頭,一展笑顏:「別忘了我過去也是南宮前大人的手下。」她說:「那麼,今晚我會帶各位進入紅屋,我已經買通了那裡的老闆。行事務必小心,時田敬雄這個人很謹慎,除非我和他獨處,否則他身邊都會跟著三個武士,其中一個便是天才武士宮澤一海的親哥哥,宮澤一也,雖然他的刀法沒有宮澤一海的厲害,但也十分可怕了。」
  「嗯!」此時蓮洗抓緊手上的武士刀,憤恨地說:「可惡的時田,這次一定要將他的人頭給砍下來,供奉在南宮前大人的墓前!」
  四周的武士也紛紛認同地點頭,難掩心中的憎恨。

   ※ ※ ※

  今夜的東市比以往的熱鬧活躍,其中卻帶著一絲的不尋常。但沒人察覺,除了旭。
  秋芽在出發前帶了五個人和旭認識,她說這是她臨時雇用的苦力,其中三人負責擡一隻放滿她表演工具與和服的箱子,其他兩個則負責幫旭的忙。
  「幫我的忙?」旭笑了出來,「我是撞到腦子了沒錯,但不至於連車都駛不動吧?」
  那兩人默不坐聲地瞪著旭,旭只是回以一張俊秀的微笑。
  「好了,」旁邊的秋芽怒聲地說:「總之,這兩個人是來幫你的,你有點分寸。」
  「是是是,我畢竟只是個車夫嘛。」旭笑了笑回答,秋芽悶著臉,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然後他轉過身摸摸馬兒,腦海裡塞滿了下午時那熟悉的聲音和許多的疑問,沒注意到在一旁一面假裝搬上箱子,一面凝神打量他的蓮洗。

  『這個人…身上好像有不平凡的氣……』

   ※ ※ ※

  幽暗的房內,只有幾盞油燈輕輕地搖曳著。寒子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臉色極為蒼白且氣息微弱,只是不同於以往,這次她身上多了一股令人絕望的冰冷。
  大夫反反覆覆地替她把了好幾次的脈,但表情卻越來越凝重。最後大夫將寒子的手放回被子內,朝樹月暗示性地看了一眼,隨後走出房門。樹月兩眼無神,直地看著寒子,那股冰冷就像是穿透了她黑色眼眸一樣,深入她的心。在旁邊的羽之助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想提醒她在外等候的大夫想要跟她討論寒子的病情,她的眼淚卻在感受到他手掌溫暖的一剎那落到了黑木的地板上。
  「樹月……!」他心疼地看著她,為自己什麼都做不到感到自責。
  樹月卻擦了擦淚水,轉過頭對他示以微笑:「放心,我會堅強的。嫂嫂一定也不希望我哭。」
  「樹…」羽之助還來不及說話,樹月已經站起身,走出房。
  誰都知道樹月會堅強,但是只有羽之助和寒子明瞭,樹月的堅強總是在掩飾著自己內心真正的感情和想法。

  『想哭,就應該哭,想笑,就應該笑。沒有人會因為你哭你笑,就說你不對。如果真的有,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明白什麼叫做哭,什麼叫做笑。』

  寒子向他們公佈自己真實身分之後,他們就接到命令要去執行暗殺時田家臣的任務。但在前往任務執行地點的路上,光一直有意無意地避開寒子,假裝跟羽之助聊的很熱絡。在兩人獨處時,光突然對他說了這樣的話。
  「想哭,就應該哭,想笑,就應該笑。沒有人會因為你哭你笑,就說你不對。如果真的有,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明白什麼叫做哭,什麼叫做笑。」光望著遠方說道,眼裡的感情令人捉摸不定。
  羽之助悲哀地愣了半秒,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但不是以往那種輕鬆的笑,而是那種放肆的大笑。
  「你笑什麼?」光皺了皺眉頭問。
  待他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他才回答:「大人您一定很想跟寒子小姐說話吧。」
  光張著嘴,啞口無言。羽之助見狀又笑了。
  但,誰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羽之助哭了,這是他從小到大哭最久的一次。這句話,曾經也有一個人對他說過。
  某一個溫暖的春天,櫻花正開著,只有七歲的他,在道館裡揮動著竹刀。道館外有其他的孩子正在玩著,那笑聲傳進了他的耳邊,且越笑越開心,他也把竹刀越揮越用力。他知道他想要當武士,那樣的夢想是很強烈的,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麼。
  每當道館裡其他的弟子問他:「你是不是想出去和他們一起玩啊?沒關係的。」
  他就會露出一貫的笑容回答:「練劍也會讓我很開心啊!」
  就這樣一直到了十四歲,他敏捷的刀法獲得師父雲崗的認同,他是很快樂,但內心某個地方卻糾結了起來。
  那天下午,雲崗帶他來河邊。他坐在河岸的石頭上,看著遠方的日頭落山。羽之助則站在一旁,看著他。雲崗今年才剛過四十,但頭髮已經全然白去,銀白的光輝在羽之助的眼中像是某種令人崇敬的記號。他向來話少,但對羽之助總像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
  「羽之助。」
  「是,師父。」
  「想哭就要哭,想笑就要笑。不會有人因為你哭你笑,就怪你的。」雲崗才說完話,羽之助就哭了。
  但是後來,他並沒有真的坦承自己的感情。因為雲崗在他出師的兩個月之後,就死了。為了掩飾這份傷痛,他重新當起用笑容面對眾人的那個羽之助。
  累積了許久的傷痛,如果不面對而只是陳積在心底,那麼當一不小心回想起來的時候,就會跟昨日一樣清晰。
  光的那一席話,讓他想起了雲崗。那種錐心的刺痛是否和當時一樣他已經無從明瞭了,他只知道他這輩子都會帶著這痛活著。此時,他看著眼前深陷昏迷的寒子,想起了幾年前,光在她身邊的情景。他或許不能明白寒子的感情和想法,但是他知道,寒子和他一樣,終究會帶著一股痛,走到生命的終點。

   ※ ※ ※

  紅屋,時田每次來到這個小鎮的落腳處。雖然是酒館,但紅屋就設施上來說,比較像是高級的娛樂場所和旅店。由於名聲極佳,附近所有的藝妓和表演人員,沒有一個不想進入紅屋工作的。這裡就像是它的名字一般,幾乎所有的器物都是以紅色為主的,就連花園裡的花朵,也為了配合這個名字,多是紅色系花種。
  在好幾年前,秋芽在因為受傷而脫離了南宮前後,在這裡發跡,很快地成為了紅屋的紅牌藝妓。她一直保持著一顆倔強的心,過去在南公前麾下,她是少數擁有輝煌成績的女將,但她從沒想到,受傷退休的自己還可以為過去的主公做些什麼,因此這次的任務,她內心沒有絲毫的恐懼和懷疑,只有必須成功的決心。
  在順利帶著五名武士混進紅屋之後,秋芽在女僕的帶領下來到時田敬雄所在的房間。
  一進門,她便跪下行禮,同時也稍微打量了一下房間內的情況。
  在寬廣的房間內一共有五個武士,都在燈火旁待命著,有三個分別站在離時田敬雄的不遠的地方。其中有一個武士有著像海一般顏色眼瞳。秋芽想起蓮洗大人曾形容過的宮澤一海,『那個少年有著一雙像海一樣碧藍色的眼睛』,這個人應該就是宮澤一海的哥哥,宮澤一也。
  站在角落的一也並沒有注意秋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似地。
  「秋芽!」時田敬雄發現秋芽的到來,開心地叫喚著她,「快來這裡,看看我為妳帶來什麼樣的禮物。」
  秋芽很使勁地笑著,如果不是粉底打得又白又厚,時田很有可能會看見一臉慘綠的她。講實在話,時田敬雄的五官長得很不好看。小眼睛,扁鼻子,薄嘴唇,土黃色的皮膚,加上瘦骨如柴的身材,但他畢竟是諸侯,秋芽的心裡再怎麼討厭他,也只能默默承受,暗自祈禱自己有一天會被〝冷落〞。但如果今天一切都順利的話,她不但可以擺脫掉時田,還可以為自己效忠的主公報仇。一想到這裡,她的笑容就顯得沒有那麼勉強了。
  「時田大人要送我什麼東西呢?」她湊上前去,假意地興高采烈。
  「呵呵…」時田的笑在秋芽眼中像是顆裂開的爛梨子,他做了個手勢,旁邊的武士隨即從另一個房間拿出了只錦盒,在秋芽面前將錦盒打開。
  秋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眼前的是件極為美麗,甚可稱得上是一件極致藝術的和服…布料是上等的銀灰色絲綢,就像是星星般的充滿光亮,上面繡著栩栩如生且非常精細的黑色與白色蝴蝶,穿梭在粉紅色櫻花樹的四周。
  「好美啊…」她目不轉睛看著和服,忍不住讚嘆道。
  「這是屬於妳的。」時田說。
  「真的嗎?多謝時田大人!」秋芽輕展笑顏,時田隨即樂得眼都花了。她倚在時田身邊說道:「唉啊!這樣收了時田大人的禮物真不禮貌,我來跳幾支舞讓大人欣賞一番吧!」
  「喔喔,好久沒看秋芽跳舞了呢!」時田心花怒放地張著眼,像隻惡狼般地緊緊看著秋芽。秋芽只是巧妙地閃避時田充滿侵略性的眼神,招呼門外的苦力將表演所用的道具放在門邊,並且命令苦力在門外候著。
  她進入另一個房間準備,在女僕的協助下穿上一件鑲著水晶亮片,鏽著幾何圖案的鮮綠色和服。為了方便跳一支特別的舞蹈,她吩咐女僕將下擺給拉寬。更裝完畢,她手中拿著一面小巧的銅鏡,凝視著自己的模樣。
  多美哪…
  無論是上了妝,穿著華麗和服的她,還是平時樸素卻依然艷雅無雙的她。在各方面來說,她都是個絕對完美的女人,但就是因為太完美,掩飾了她內心的寂寞。
  好像在那麼一瞬間,她在鏡中看見了旭俊美的臉,她的心跳,也在那麼一瞬間猛然地加快。一時心慌,她手中的鏡子掉了下來,引起一旁女僕的注意。
  「秋芽小姐,您沒事吧?」女僕一面撿起銅鏡遞到秋芽手中,一面關切地問道。
  她伸手接過鏡子,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我沒事」這句話。她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想起旭,所以她努力地清空自己的思緒,企圖將旭俊美的臉趕出腦子。然而越想要清空思緒,她的心便越亂。她轉過身,背對著女僕。雙唇輕輕地顫抖著,她低頭看著塌塌米,緊握著銅鏡,在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字。

   ※ ※ ※

  寒子在羽之助和樹月離開後,醒來了。她張眼看著屋上的樑柱許久,第一次覺得自己清醒得這麼透徹。她翻開厚重的棉被,深深地吸了口氣,胸口隨即一陣悶痛。她感到自己身體的虛弱,而且有一部分,正悄悄的流失掉。寒子出自於習慣地捂著胸口,感受著心跳。每一陣視為生命之意的跳動,都帶著隱藏的痛苦。
  她抿著唇,撐起身子向外走去──就像是過去五年來,她每次醒來時一樣,她走到那棵櫻花樹下,等著光回來,履行他的承諾。她已經等了五年,所以她也願意等十年,等一百年,甚至是…永遠。
  『…櫻花,不會改變,即使季節再怎麼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
  『那是,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時光…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寒子看著葉已枯黃的櫻樹,喃喃地說著,「如果時光帶不走櫻花的美麗,那時光會帶走我對你的思念嗎?時光會帶走你對我的記憶嗎?」
  「光……」
  風突然吹了起來,帶著些微的寒意。寒子低下眼瞼,想起五年前,和光臨別的那一夜。她以為那是夢,直到發覺身上竟有著櫻花緋紅的花瓣,她哭了,高興地哭了,然後走到櫻花術下,開始了她的等待。
  過了幾個月,她收到了光失蹤的消息。她又哭了,難過地哭了。那一瞬間,她以為她會停止下來,但是當她早晨清醒時,她依舊走到樹下,等著光。即使週遭的人都認為光已經死去,她還是如衷地等著,因為她相信光,她知道光一定會回來,光一定會轉過頭,不再用背影拉開這份距離。這樣等或許很傻,或許會被認為是自欺欺人的行為,但是她知道,如果她真的連這份不算是希望的希望都放棄掉,那麼她的心臟一定會停止跳動,不單單是死去,那份孤獨的絕望也會伴著她的靈魂永遠長眠。
  在她沈浸於回憶、當下與未來時,柔風突然一陣狂烈,將她一頭黑絲吹向黑夜天際,但一時重心不穩,她倒在樹下。胸口一陣刺痛,她像是受到驚嚇般地睜著眼,眼裡映著樹梢間的星光。而風依舊狂烈,好像在大吼著,急切地想告訴她什麼。

   ※ ※ ※

  時田房門口,四名守衛的屍首被蓮洗身邊的幾名武士拖進一個窄小的空房,他們換上那些守衛的服裝,站回空了一會兒的崗位上。而蓮洗在陰暗的窄空房內細細地對其他武士們計畫著最後,這場戰爭的最後。
  「殺時田,才是我們最大的目的,無論死活,都得成功!」蓮洗盤坐著,手中緊握著著武士刀,堅定地說,他的眼裡閃著光芒。


  紅屋的後門外,旭靠著牆對漆黑的天空發呆了很久,然後試著回想過去。
  他已經失憶五年了,而這五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恢復記憶的。因為他打從心裡感覺到,自己有非作不可的一件事情。有時他會試圖將這件事情跟那些讓他頭痛欲裂的夢境拼組結合,但都只是讓他越來越苦惱,越來越難以回想。甚至有時候在想這些事情時,他的頭也會跟著劇痛起來。
  「嘶──…」就像現在一樣,他的臉難受地扭成一團,伸手捂著後腦。
  一會兒,他失落地搖搖頭,然後將思緒放到天空。


  一個華美的旋身,秋芽在樂曲終了時對著時田微笑謙身。而喝了幾杯酒的時田,微醺的笑容裡帶著邪意。秋芽眼見時機成熟,便坐到時田身旁,跟他喝了兩杯,然後靠在他的耳邊輕輕吹氣,吹得時田全身酥軟。
  「大人,」她悄聲地說,「這兒人那麼多,秋芽怎麼跟你好好相處呢?」
  時田眼睛突然睜大,接著他朝著守在四周的武士命令道:「好了,你們可以出去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除了宮澤一也,其他的武士先是一陣愣,在彼此交換了幾次眼光後,便謙身退下。
  秋芽笑得更開懷了,『這下就等蓮洗大人和其他大人們將外面的武士解決掉了。』她一面想著,一面對著時田說:「大人哪,我去換一套更漂亮的衣服給您看好嗎?」
  「喔喔,那我送給妳的那一件衣服,妳要什麼時候穿給我看?」
  秋芽笑了兩聲,美眸眨了眨:「當然是明天一早了啊…」
  時田又睜大了眼,滿意地抱著秋芽,肆意親著她美麗的臉頰。卻不知道秋芽的心裡是這樣想的:『如果你還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話…哼…』

   ※ ※ ※

  五年前的春天,藝妓秋芽救了那個男子的第四天晚上。
  房間裡,她跪在男子身邊,出了神地看著男子俊美的臉。她從來沒有看過長得這麼美的男子,長長的黑髮如同蠶絲,眉飛入鬢,睫毛細而長。
  「你長得好美。」她不自覺地說出口。以往她都會將這種話藏在心裡頭的,但就是因為這名男子深陷昏迷的狀態,她才敢想什麼就說什麼。面對這個素未謀面,且身負重傷的人,她可以當她自己,不用任何的偽裝,甚至可以多加想像。
  「你叫做什麼名字呢?」她傻笑著說,「是不是叫做佐助或是玉之介?」
  那天,她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卻在她碰到他臉的一瞬間,他猛地張開眼睛,將她嚇了一跳!然而,男子卻在坐起身時突然落淚,淚一流,便怎麼樣都停不下來,一滴一滴,如同斷線的珍珠,任憑她再怎麼安撫,他都停不住眼淚。
  最後,她氣惱地說:「真是的!大男人哭什麼哭?哼!」
  她話才剛說完,她就被他緊緊地抱住。不一會兒,他竟然靜靜地抱著她睡著了。
  就是這樣,她愛上了這個男人,因為他毫無做作,或者應該說毫無顧慮的行為和笑容。

   ※ ※ ※

  黑暗中,夜只剩下一股殺戮的衝動,一聲血肉的悶響,一道死亡的白光,就連星辰也變得黯淡而失落。暗殺的計畫依舊在進行著。蓮洗和幾名武士安靜無聲地走到那些時田的貼身武士身後,將他們的嘴一把捂住,並在他們還來不及掙紮還擊時,執起刀將他們咽喉俐落地劃開。不過一會兒,他們順利地解決了四名武士。
  「呣。」然而蓮洗卻在此時倏地皺起眉頭,一旁的武士隨即關切地看向他:「怎麼了?大人?」
  「還有一個。」蓮洗低聲地說。但在他們身後已站著死神。
  「剩下的那一個,是指我嗎?」
  那個死神的眼眸是詭異的藍,他兩手分別拿著一支火把和武士刀,帶著一身足以使人窒息的恐懼,笑了出來。
  時田的房裡,秋芽正慢慢地拉開門,她刻意將和服往肩膀兩邊拉寬,下擺也開得露出了她修長白皙的雙腿,踏著妖媚的步伐,她來到時田面前,秋芽將一隻手伸到背後,將小刀刀柄塞入腰帶內。此時時田握著手中的白色酒杯,裂著笑,汙穢的邪念全寫在醜陋的臉上。
  「大人,秋芽我,為您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喔。」秋芽彎起完美的紅唇笑著,那笑容美麗得讓任何人都無法想像──她是另一個死神。
  旭靠牆闔著眼。他想睡,但怎麼樣都睡不著,他在空氣中嗅到了一股令人嘔心又熟悉的味道。緩緩地,他張開眼,眼前閃過一個男子的臉。
  那名男子眼裡不斷出現緋紅色的花、接著是斷崖、花、斷崖、花、斷崖……他們緊緊地看著彼此,好像想告訴對方什麼。但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刻的黎明,最後一片雪花,白光乍現,一切回歸於無。
  「是夢嗎?」


  秋芽知道這是一場惡夢,但她也知道,只要再一會兒,這個惡夢就會醒。沒錯,這個惡夢就會永遠離開她。
  時田此時將她壓倒在塌塌米上,放肆地吸吮著她細嫩的脖子、肩膀。秋芽難以形容那種噁心,只是趁著時田看不到,將美麗的臉難受地扭曲著。
  『這個惡夢一定要結束、要結束、要結束、結束、結束……結束!』她在心中不斷吶喊著,腦海裡卻又突然出現了旭的臉,她的心霎時慌了一拍,但很快地,她回復了過來,並且下定決心地抱住了時田。而時田的行為也變得更加放肆,他伸手抓住她的和服領口,正要扯開她胸口的最後一道防線時…

  「啊啊啊啊─────!!!」

  旭在聽見慘叫聲後,不加思索地衝進後門。
  他看見一片火海。
  在一片火海之中,又看見遍地的鮮血與屍體,不遠處,還有兩人在花園裡持刀對峙著。他跑了過去,蓮洗卻在此時分了神,被宮澤一也趁機正面劈了一刀。旭見狀呆了住,他腦海裡霎時又浮現那個男子的臉,那對悲傷而渴望的眼神。
  緋紅色的花、斷崖、花、斷崖、花………!
  「雷也──!」
  他衝上前去,抱住滿身鮮血的蓮洗。卻不斷叫喚著那個名字,他所想起的,那個男子的名字。「雷也、雷也…」而蓮洗在被他接住的那一瞬間,就昏了過去。
  「你是他的同伴嗎?」
  旭朝著面前音源看去,他看見了那雙在紅色火海中的碧藍眼眸,腦海中的男子突然換成一個少年,一個有著危險笑容的少年。「宮澤…一海…」
  「我是他的哥哥。」藍眼男子執起沾滿血的武士刀,眼裡似乎燃燒著火焰,「看來你認識他?」
  「我…」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剎那,所有的記憶好像一瞬間都如泉水般湧上來了,但他卻像是溺水了一般,在記憶裡掙紮著。那些掙紮還帶著些許的痛意。
  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宮澤面前,手中握著蓮洗的武士刀。他彷彿從腦海裡聽見了心跳,聽見了溪流聲,聽見了鳥鳴,但眼前的世界卻在搖晃著。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手上拿著武士刀,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叫他宮澤一海,更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叫那受傷的人雷也。他的身體裡不斷有地有疑問衝出,但他來不及找尋解答。旭茫然地看著宮澤,而雙手已經不自覺地舉起刀來。


  院子裡傳來一陣令人脊寒的慘叫,打斷了時田。神經質的他隨即爬了起來,朝外叫喚著他的貼身武士。秋芽方才以為計畫會失敗,但她見現在是另一個絕佳的時機,隨即抽起腰帶內的小刀,再度彎起笑容,直地朝背對著她的時田刺去…
  時田的背上傳來一陣血肉的悶響,他很快地就感受到劇烈的痛苦。他轉過頭,看見秋芽燦爛無比地笑著。
  他痛苦地掙紮著,然後猛地捏住秋芽的脖子,秋芽一昏,隨即放開了緊握著小刀的手,時田見狀跳了開,一把拿起架子上的武士刀,拔開刀鞘,一刻也不猶豫地刺向秋芽。
  秋芽來不及閃躲,只看見了一道銀灰色的光,而那把刀,也在那一瞬間貫穿了她的胸口。
  她張著嘴,雙眼沒有焦距地望著,鮮紅色的血從傷口靜靜地流出。她感到窒息的痛苦。猛地,她抓住時田背後的小刀刀柄,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刀插得更深,還將刀柄扭了一圈。然後,她冷看著時田痛苦不堪地弓起身,臉部一陣抽動後,倒了下來,最後絕了氣。
  她又笑了,豁然開朗地笑了。
  惡夢結束了…惡夢終於結束了…
  秋芽並沒有看著時田的屍首太久,她撐著身子,向外走了兩步,胸口猛然一痛,眼前一黑…


  院子的火海中,一也和旭僵持了許久。但旭卻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之中。他一直聽到腦子深處傳來那個男子和自己的聲音。

  〝雷也,我不想跟你打!〞
  〝你總是這樣,分不清楚敵我!看著!眼前這個是叛賊,身為武士的你真的不殺嗎?〞

  「雷…也。」他喃喃地念著那男子的名字。
  一也並沒有理會旭的茫然,只是將腳步一抽,衝向旭。旭回過神來,將刀口穩住,接下一也迅速的兩刀。一也見況隨即將刀往旁一甩,順勢朝旭的腰部砍去。旭將手一轉,沈穩地震開了一也的攻勢。一也好像發覺情勢不對,退了開來。
  他握著刀,突然愉快地笑了:「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我也是。〞

  旭只是一愣。
  突然,他聞到了花香,聞到了春季…

   ※ ※ ※

  寒子在恍恍惚惚中似乎看見了櫻花。她倒在樹下,雙眼迷濛,眼裡不斷開落著幻影。
  此刻,方才一切的清晰已經消失,只剩下悽涼的夜,悽涼的等待。但她的心卻不悽涼,她覺得四周好明亮,亮得只能看見櫻花樹。
  「光,」她笑著,「櫻花開得好美啊!如果你看見了,一定會很高興。」她輕輕地閉著眼睛,回憶著當年光在這棵樹下抱著她的情景,回憶著他的冷漠和背影,回憶著他的逃避,回憶著他的純粹,回憶著當初相遇時他的眼淚。
  她好想念他啊!
  都已經這麼久了,還是思念著啊!
  她笑出聲來,對著天空輕輕地說:「光…我愛你,我會一直一直在這個地方等你…等你…」然後她低聲對著風唸了幾個字,那風彷彿在回應她一般,將滿地的落葉和塵土,輕輕揮揚,伴著細細的夜,空氣裡盡是沈默的思念。

   ※ ※ ※

  鏘─────!
  一片火海之中,旭和一也的刀鋒不斷撞擊著。旭眼中的一也卻持續地扭曲著,好像一下變成了宮澤一海,接著又變成了雷也。只是在他眼中不斷變換的過程裡,他也一直感覺到滿天紛落的花辦像是雨水般落向他、觸碰著他。然而,他想不起來那花的名字。
  突然,他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一也的刀也刺了過來……
  『要刺到了…要刺到了…!』
  雖然腦海裡不斷地警告提醒著,旭卻只是呆站在那裡。然後他感覺到胸口一陣痛,那陣痛越來越明顯,最後甚至超越了他的頭痛。他痛苦地蹙起眉,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將刀向眼前一揮。
  一切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似地…。旭在恍惚中聽見了一陣低吼,還有血的氣味。
  當旭再度回過神時,宮澤一也已經倒在自己的血泊裡。他已經斷氣了,咽喉上令人作嘔的傷口仍依舊流出血來。旭愣了一會兒,像是觸碰到某個禁忌的事物般,彎下身捂著口鼻,緊閉著眼。

  「唔…旭…旭…。」

  不遠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旭忍著湧出胸口的那股嘔心感,站了起來,左顧右盼著。不一會兒,他看見不遠處倒在房門口的秋芽。他衝上前去,正要攔腰抱起秋芽時,他指間的濕潤感使他忍不住執起手一看…
  「血!秋芽小姐!妳在流血啊!」他吼著,而秋芽只是淒然一笑。此時,旭才注意到秋芽胸口也在流著血,他猛地抱住秋芽,慌張地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秋芽虛弱地看著旭,胸口傳來一陣陣劇烈的刺痛,她打了個寒顫,說:「旭,我好冷啊…」
  旭不加思索地站起身,將眼前掛在架上的那件美麗和服扯了下來,蓋在秋芽身上。「怎麼樣?」旭緊緊地抱著秋芽,「還會冷嗎?」他雙唇發抖著問,他眼眸裡的絕望滿了出來,窒息感壓迫著,他覺得自己快被淹沒了。
  秋芽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其實還滿幸福的。比起被她欺騙還被殺死的時田,她臨死前還能在自己所愛的人的懷裡──雖然這個人可能並不愛她。於是,她安心地靠著旭,沒注意到他的絕望,閉著眼,她忍著胸口的痛,輕輕地呼吸著最後一口新鮮、甘甜空氣……
  「秋芽小姐?妳還會冷嗎?」旭發覺秋芽沒有反應,將秋芽的身子搖了搖,「秋芽小姐?秋芽小姐?」
  旭凝神看著秋芽美麗的臉龐…雪白的肌膚,紅潤的嘴唇,那股掩藏不住的艷雅和聰穎,她,真的非常美麗。

  〝你果然跟大夫說的一樣,撞壞腦子了。〞
  〝你捨得讓我一個人苟活?〞

  火勢愈來越大了,紅光彷彿在向黑夜的天空抗辯著什麼,但它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燃燒著。
  蓮洗負著傷走向時田的房間,他在轉角處看見了旭的背影。旭抱著死去的秋芽,沈默地對著回憶弔祭她。那股悲傷好冷好冰,就像是雷也下葬的那一天,白雪落滿了這個世界,並且覆蓋了他的傷口。是的,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雷也。但卻也在他想起雷也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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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墓》

櫻,來自北方,那片純淨美麗的土地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四季的穿梭,只有花在春初裡等候
而等候是你眼底深深的寂寞,我無法看透
始終只能遙望你遠去背影,謙身默送
吾愛,何時能看見你輕輕笑容?
我是花,在每個春初裡等候
而等候是載滿我千年的寂寞。開,落

櫻,來自春風,那春風是你或深或淺的笑眸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時光的飛梭
它的美麗,留在千個春初裡,帶不走

是你的寂寞

是我的守候











  清晨,一陣狂亂的馬蹄聲撕裂了半邊的天空。
  在森林深處,馬兒在騎者的鞭策下如疾風般快速的掠過。
  騎者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他身上的和服外套已是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但他的面容卻異常的冷靜,甚至還帶著輕鬆的笑容。
  此時,小徑前方已是死胡同,少年依然沒有慢下速度的跡象,反而在小徑盡頭將疆繩用力一拉,馬兒在原地亂蹄了一會兒,然後沒入荒蔓的草叢中,再度極速地奔跑。
  不到半個時辰,道路出現了。
  少年看著不遠處,蒼白的臉上,笑容更加開懷。在路的彼端,是一個規模不算太大的城市。
  此時,他笑出聲來,將手中鞭子用力一抽,馬兒奔跑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陣陣馬蹄,像是少年胸口裡那熱切跳動著的喜悅。
  回家的喜悅。



─臨行的徘徊─


  少年在馬兒還沒有完全停止下來前,就對著城門大吼著:
  「我是羽之助!我帶了主公的手書回來了!快開門!」
  城門上的衛兵一聽聞,隨即喚著城門邊的槍兵去開啟城門。少年又笑了兩聲,他揮著馬鞭,將身子壓低,瞬間俐落地穿過了半開的城門。開門的槍兵只聽到了一陣狂裂的風聲捲過。
  在城的中心,有一座規模中等的住宅,宅前種了三四棵的櫻樹,在這春當時分,盛開如屏上的彩畫。他在大宅入口前下了馬,快步地進入宅內,或許他早注意到隨著他入城開始,就一直從他身上滴落的鮮紅血水,他還是一面輕鬆地跑著、笑著。
  少年的名字叫做朽木羽之助,只有平凡的農家出身,廿歲出頭的他,卻是一名受人敬重的武士。

   ※ ※ ※

  朝著院子的門是開著的。
  院內櫻花的花瓣和香味竄入的整個房間。
  男子坐在最靠近院子的地方,披散著一頭黑亮的長髮,他望著櫻樹的眼眸中,帶著他人無從知曉的情感。一旁跪坐著的女子,靜靜地用男子無法發覺的角度看向他。女子如同秋水般平穩深遂的眼裡,映著男子冷酷的側臉。女子內心帶著洶湧暗潮,一波一波,隨著男子穩定的呼吸而襲向她。
  突然她想起腳邊的茶。她用手輕觸,幸而茶依舊溫熱,她便端起茶盤,執到男子的面前,接著輕放下來。
  女子彎身將茶遞上,柔纖的曲線讓人聯想到湖畔的翠柳。男子沒有看她,只是接過她手中的茶,靠向唇邊。
  「大人!」
  一名少年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的另一端,男子頓時停下品茶的動作。
  「進來。」他應道,聲音似嚴冬的刺骨寒風。門外的少年得許可,便拉開了門,是羽之助。此時女子像是觸到了什麼,肩膀輕地抽動了一下。
  是血腥味…!少年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羽之助走到男子面前,跪了下來,然後躬身將一封信交到男子前。
  「我奉命帶回了南宮前主公的手書,大人。」
  男子接下手書,眉心一皺。
  「你退下吧。」男子說。
  羽之助原本肅起的臉,笑了開來。
  「是!」語訖,羽之助站起身,快步地走了出去。整個房間留下淡淡的血味,和一股隨著那封手書出現的沉重感。
  女子看著他打開了信,然後快速地閱覽過。一會兒,他面無表情地將信放了下來,坐起身,從朝向院子的那一扇門,像是寒風般默然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離開,然後將目光移回手書上。
  那一種他們之間說話的方式。
  女子彷彿明白了什麼似地將手書拾起,接著沿著他曾看過的視線路徑,也閱覽過了一遍。
  當最後一個字被理解了意思,她便站了起來。伸手撫平了和服上的皺折後,也走了出去,同樣是朝著院子的那一扇門。
  突然,她平靜如秋水的眼中,在櫻花映入眼簾時湧上一陣波濤。一兩顆淚滴,像是露水輕輕滑過,她努力地收起了那一陣難以抵擋的波濤,等著終於平穩了下來,不急不徐地往男子離開的路徑走去。

   ※ ※ ※

  河水悄悄地流過,沒有一聲半響,卻像是在對大地耳語。河畔的樹木長的茂盛,此時還綴著花朵,各種顏色,各種姿態。春風溫柔的吹過,少年帶著略為疲憊的腳步緩緩地走到這裡。他是朽木羽之助。
  羽之助在完成了任務後,彷彿本能性的來到這裡。因為以往只要一回到城中,除非要先見他所追隨的櫻井光大人,否則他通常都是先來這兒,做一個注視的巡禮。
  羽之助在一塊岸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霎時,一陣劇烈的疼痛迎面撲上他的腦門。
  「唔……!」
  他原本滿面的笑容,在腹部的陣陣疼痛中終於讓他不得不降服,皺緊了眉心。
  「…好痛…沒想到時田家家臣的刀法竟然這麼厲害…可以讓我意識到我受傷…唔!」
  此時和服上乾掉的血漬,又被裂開傷口的鮮血給潤濕了。他用手按住傷口,開始後悔起剛剛沒先去找大夫療傷。
  但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小女孩約十二歲,有著一張漂亮的小臉,她手中還拿著一個精緻的布娃娃。站在不遠處,她看見他不斷沿著腿肚留下的泊泊鮮血,小巧的臉上除了驚恐外,還有許多數不清憐憫和慌張。女孩跑到他的身邊,聲音帶著顫抖說道:「您還好吧?樹月看見您一直流血…需要樹月幫忙嗎?」
  羽之助愣了半秒,然後開朗的笑了笑:「我沒事!妳不用擔心喔。」他站了起來,一陣輕微的暈眩使他的腳步一滑。
  「啊!」樹月緊張的將娃娃丟下,伸手扶住羽之助。她將羽之助強健的手臂拉到自己的肩上,一陣濃重的血腥為隨即撲鼻而來,她一聞到這味道,眼前便一陣青綠,但她馬上穩住腳步,然後看向身旁的羽之助:「您沒事吧?」
  羽之助喘了兩口氣,發現這小女孩的身高只有自己的一半多一些,顰笑以對:「我還好!」
  「哪!樹月帶您去找大夫,樹月的哥哥他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大夫喔!我們走吧!」
  「啊…」
  羽之助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這個名為樹月的小女孩拖著往城裡走去了。
  他看著小女孩小巧的側臉,溫柔的笑了笑。突然,他想起了櫻井光大人。

   ※ ※ ※

  男子走進了櫻花樹林裡,映在他黑眸裡的櫻花像是下雨、像是鳥兒,飛了滿天。
  他原本是很愛櫻花的,但這份對櫻花的愛戀,卻在很久以前就悄然的變化了。他很清楚,他的最愛再也不是櫻花,但面對著那刺痛著他心底傷口之回憶的愛情,他只能選擇逃避。
  因為這份愛情,不是像武士與武士一樣,用刀劍就能夠輕易解決的。
  櫻花盛開的如此美麗,就像是他心裡對她深深的思念。那份感情引起的微微悸痛侵擾著他原本孤寂的世界。
  他在他的世界裡不斷吶喊著她的名字,但,她聽不到…!她無法聽到!
  …而他自己…卻也不想讓她聽到。
  矛盾的羞愧將他逼到絕望的角落裡,每每思念襲來,他就只能逃開,逃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獨自享受著這悸痛的折磨。
  「…寒…寒子…」
  對著眼前的櫻花樹,他用極為細小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我在這裡。」
  他猛然地轉過身,發現她站在他身後,他使盡全力壓抑住內心的感情,用他一貫的冷酷面對她。
  「你在叫我嗎?」她態度從容,恭敬的笑了笑。
  「沒有。」他即刻回答。
  「我…」
  就在她開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猛一旋身,背向她快步離去。
  身後的她看著他漸行漸遠,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怎麼可能會叫我的名字呢?』
  『他很討厭我啊!』她失落的想。此時一層熱霧蒙上她的視線,櫻花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團一團緋紅色的雲朵。她手中的信,被她越捏越緊,一直到男子的身影已經從此她能所見之處消失,她才頹然地放開了信,跌坐在地上。
  是無力感!對這份感情的無力。
  她後悔自己承認了自己是五十嵐寒子,如果她能一直當五十嵐清次郎,那這份感情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為她心中美好的秘密?是不是就可以永遠是朋友?永遠不用這樣面對著彼此生活?
  如今,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是因為時間的流去,是因為他要離開了…
  他終於要離開這裡了……!

   ※ ※ ※

  夜深了。
  天邊明月如鏡,華光清柔。
  男子坐在院中一角,抬頭從櫻花裡凝視著那輪滿月。
  羽之助遠遠就看見了他,於是悄步地走向男子的身後。
  「櫻井大人!」羽之助喚出男子的名字。男子轉頭看向他,示意性地點了點頭。此時的羽之助方才治療完傷口,氣色已經好了不少,笑容重見。
  這名男子是此城的主人,名為櫻井光。他是南宮前將軍麾下最強的武士。
  為了保護這張無敵的王牌,南宮前不僅替他在這荒山中造了城,還將許多年輕的精英派與跟隨。朽木羽之助和五十嵐寒子便在其中。
  五年前的任務,讓他認識了羽之助和寒子,在任務結束後,寒子和他便在南宮前將軍的指名下成親了。羽之助則以心腹的位置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但手書的內容表示,這次的任務不同於以往的情報收集或是暗殺。
  他,要上戰場了…。
  「大人,夜深了,怎麼一個人在院子裡發愣啊?」羽之助笑著問。
  「我沒有在發愣。」「我在想要什麼時候離城。」他口是心非,但沒有被粗心的羽之助發覺。
  他們之間的關係除了主從外,還有深摯的友誼存在著,因此光可以容許羽之助這樣對他說話。
  「夫人知道了嗎?」羽之助問。
  「她知道了。」光冷淡地回答。
  「唉…」羽之助苦笑著,「最後我們還是要加入這場戰局啊。」
  「主公自從三年前被時田家給陷害後,聲勢一直無法振作,這次決定要加入這場戰爭,想必是要重新立起威信。」風滑過光的臉頰,將他垂在眼前的頭髮翻到身後,顯露出他俊美的面容。
  羽之助笑了兩聲,那是認同的表示。他接著說﹔「否則,也不會派出他麾下最強的武士!」然後他仰慕地看著光。
  光只是默不出聲。
  「哥哥!」
  是那小女孩的聲音,她從不遠處跑向光的身旁,還忍不住瞄了一眼坐在光身旁的羽之助。
  『這人長得好像她早上遇見的那個重傷的武士啊……』
  「樹月。」光笑喚著女孩的名字。他臉上突然出現的溫和笑容令羽之助顫了一下。
  『這冷冰冰的櫻井光,原來也是會笑的呀!』他看著光溫柔的笑容想著。
  「羽之助,你還沒見我妹妹吧?她是樹月。」光語訖,樹月隨即躬身示禮。羽之助連忙說:「我和小姐已經見過面了不是?我是早上那受傷的人…」
  「唉啊!原來真的是您!」樹月安心地笑了出來:「您已經好多了嗎?」
  「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光笑著問。
  樹月也笑著點了點頭,「這名武士是樹月早上在河邊遇見的,他那時流了好多的血…」
  「啊啊!別說了,樹月小姐!這真是丟人!」羽之助顰笑以對。
  聞語,光訝異地看著羽之助,說:「你被時田家的家臣突襲的流言是真的!」早晨時有僕人說地板上有血滴,他本來不以為是羽之助的,因為羽之助的身手無人能及,這麼多年來不曾聽聞他有負傷過。看來讓他流血的人必不是泛泛之輩。
  「是的…」羽之助答道。中刀的當兒,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認得出他的刀法嗎?」光問道。
  「認不出他的流派。他的刀法太奇特了!簡直像是在寫書法一樣的俐落迅速!」
  「像寫書法?」
  「沒錯,就像在寫〝永〞這個字一樣!」羽之助一面說一面壓著略為疼痛的傷口。大夫說這傷口極深,好險沒有傷及內臟,否則可是會一命嗚呼的。「但他看起來年紀很輕啊…」羽之助輕聲地說。
  「嗯…」
  「哥哥你們討論的話題樹月聽不懂啦!」一旁的樹月已經有點不耐煩,她小巧臉上的眉因為生氣而皺成一團。
  光摸摸樹月的臉,「對不起啊,樹月,哪!妳去找寒子玩吧!」
  「樹月要去睡覺了!」她悶著臉說。
  「啊…別走,樹月小姐!妳和光大人聊天吧,我要先休息了。」羽之助不想打擾兄妹之間的談話,他知道這對光或是樹月而言都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上戰場之前。
  「那你去休息吧,羽之助。」
  「我告退了…。」
  羽之助笑著躬了個身,然後轉身離開院子。
  樹月看著羽之助離去的背影,她並不覺得羽之助如同他掛著的笑容開朗自信。他的背影在月光的抹刷下,像是歷經了滄桑和極度的痛苦後的老態殘軀。
  隨時,都會被突然席捲而上的狂風給帶走。

   ※ ※ ※

  距離信中約定前往晉見南宮前將軍的日子只剩下兩天了。
  光坐在那間可以通往櫻花樹林的房間裡,仔細地擦拭著武士刀。
  刀面一個不小心劃過他垂在胸前的長髮,他輕輕地放下刀,將被斬斷的那幾縷黑絲拾起。
  他想起五年前在南宮前府邸院子的午後,他一把將她的髮帶給拉了下來,然後拔起刀,凌空斬斷了那紅色的帶子。而她跌坐在地上,看著一分為二的髮帶。
  「我是寒子,我可以進來嗎?」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邊。
  光收起刀,應聲:「進來。」
  寒子拉開了門,輕聲地入內。
  她跪在光的身旁,然後將手書遞到他的手邊。
  「信件的內容我已經看過了。」她輕聲地說。
  此時光緩緩起身,走到門邊。
  「我的君主需要我,這是我身為武士的職責。」他說。沉冷的態度在空氣中凝成點點冰晶,那是兩人的距離。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遙遠。
  「我明白。」寒子謙身說道:「身為妻子,我的職責,就是替你換上戰甲。」
  背對著寒子的光,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痛楚。
  他沉默了許久,像是應許了,然後他走進櫻花紛落的院子裡。一如往昔,留下她獨自看著他的背影。

   ※ ※ ※

  『明天天一亮,他就要離開了。』坐在櫻花樹下的寒子在心裡說著。她雙眼迷濛地看著盛開的花朵,突然回憶起當初他告訴她,為什麼他會如此喜歡櫻花的原因。
  因為櫻花樹不會改變,即使季節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儘管它的美麗只有短暫的那幾天,卻已代表不變的永遠和循環。
  寒子輕輕地提起嘴角,她的笑顏更比眼前的櫻,像極了嚴冬在枝頭開放的梅,那樣的清秀雋永。她說:「真的是…時光穿梭帶不走的…!」
  瞬間,一股劇痛朝著寒子襲來,是來自胸口的…
  她的心臟!
  她摀著胸口,卻擋不了那一股如針扎入的刺痛感。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不規則的跳動著,就連全身的血液也跟著不規則的脈流了起來。忽冷忽熱的感受打擊著她,她只是咬著牙關,腦子一片空白。
  突然之間,她的心臟用力地擊動了一下,像是被道電流貫穿了過去,寒子倒了下來。倒在光最愛的那一棵櫻花樹下。然而在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她的腦海裡只回蕩著:

  『身為妻子,我的職責,就是替你換上戰甲。』

   ※ ※ ※

  黃昏時分,已換上戰甲的光緊閉著唇,坐在昏去的寒子身旁。他緊緊地看著始終毫無動靜的寒子,眼神裡流露的盡是哀痛的渴望。寒子躺在冬季用的床墊上,原本紅潤的雙唇變得乾冷,微微地張開著輕吐脆弱氣息。她繫在腦後的髮散在白色床墊上,像是一條一條在黑夜中發亮的星河。
  是女僕在院子裡發現她的。那時她的臉色已經非常的蒼白,身體冰冷的像雪霜。如果不是及時的診療,恐怕情況會更加地不樂觀。現在病情雖然已經穩定了下來,但這幾天都不能自由行動。
  寒子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當年光問她為什麼不配刀的時候,她就告訴他了。但一想到這裡,他的胸口又一陣痛楚。
  是不捨。極度的不捨。
  「大人。」羽之助拉開門走了進來,來到光的面前,「放心吧,夫人沒事的。大夫說她最快明天一早就會清醒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但充滿了令人安定的誠懇。
  然而光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寒子的臉上。
  羽之助看著光,頓了一會兒,然後他從衣內抽出火柴,將房間一角的油燈給點燃。漸漸昏暗的房間內搖曳著油燈微弱的光火,照著光俊美的側面,還有寒子清秀婉麗的臉龐。羽之助看著光冷硬卻憂傷的臉,像是瞭解了什麼般地悄悄退下。
  他獨自走到河畔,他遇見樹月的地方。夜晚褪去了他裝出的開朗堅強,月色照著他疲憊不堪的身軀和靈魂。
  想起過往的回憶,令他既空虛又沉痛。
  他將雙手掩住臉,企圖連著歷歷在目的記憶片段一起掩蓋。那些記憶卻像是烙印在他腦子裡,怎麼樣都無法拒絕去看見。
  他在對著師父大喊他要成為武士時,有想過武士必須背負著這樣的沉重的壓力和記憶嗎?
  不,他沒有想過。因為那個時候對年輕的他來說,武士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這個夢想,現在還是美麗的嗎?
  是的,還是非常的美麗啊!…只是…這個美麗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羽之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頹然地放下了手。突然他隱隱約約發覺腳邊有些什麼東西。
  伸手抓起,他將這個東西靠向臉邊。
  是個精緻的布娃娃。這令他想起不久前第一次遇見樹月時,她手中有抱著一個娃娃。「難道…是樹月小姐的娃娃嗎…」他看著娃娃髒掉的一邊臉,腦海裡浮現的,是樹月堅強淘氣的小臉。羽之助溫柔地笑了笑,然後輕輕地擦了擦娃娃的臉,娃娃像是在微笑看著他。

   ※ ※ ※

  「唔…」
  寒子呻吟了一聲,眉心稍皺。光的眼神裡出現慌亂,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寒子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寒子的身體。
  他和寒子成親時的當晚,就沒有碰過她,後來兩人便分房睡。而幾年來,他們之間總是刻意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近一些是夫妻,遠一些便是陌生人。
  頭一回觸碰到彼此的肌膚,光驚訝地發覺…她真的很瘦弱。寒子的手只有他的三分之二多。白皙柔軟,像是陶瓷做的,一捏就會碎裂。
  看著她,他更加不捨。
  「櫻花…」寒子閉著眼,喃喃地念著:「時光…時光…」她似乎很想說些什麼,但一個句子都還沒成,就又昏睡了過去。此時光突然沉下臉,他像是決定了什麼,咬了咬牙,一手將寒子攔腰抱起,往院子走去。
  他停在他最愛的那棵櫻花樹下,抱著寒子,在石椅上坐了下來。光吸了兩口氣,發覺空氣有些冷,於是將寒子抱得更緊了些。風慢慢地吹著,櫻花也慢慢地紛落著。一瓣瓣落在他和寒子的身上。
  …和她一起站在櫻花樹下談天,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他正從回憶裡翻出寒子穿著男性和服的模樣時,寒子緩緩張開了眼,雖然眼中仍是黯淡迷濛的,但她一見櫻花,便輕聲地嘆道:「好美。」
  光發覺她醒來,而她只穿著一件簡單的浴衣,怕她感到寒冷,於是又抱得更緊了一些。寒子感受到環住她的那股力道,她看向光,露出美麗的笑顏。
  「光。」她喚出他的名字。他猛然感到一陣胸口的悸痛,但那悸痛卻帶著些許的甘甜。
  「我在這裡。」他回應。
  寒子往他的臂彎裡挪了挪身子,然後從他的下巴往櫻花樹梢看去,此時樹梢已冒出綠葉,櫻花要落盡了。「櫻花好美。」她說。
  「那是…時光帶不走的美麗。」光輕聲地說著。
  「嗯。你曾經對我說過。」她將頭移向他的脖子下方,靜靜地傾聽著他的心跳聲,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這股空氣中是他的氣息,「我一定是在作夢。夢見你正抱著我,在櫻花樹下。」
  光的胸口又一陣悸痛。
  無論兩人之間到底失去了多少的東西,他還是愛她。雖然,那份愛情帶著痛楚,卻因為這份痛楚,反而讓他的感情更加堅定深刻。沒錯,他愛她。
  …不想逃了,他再也不想逃了。
  風又吹過,櫻花滿天飛著,兩人的身上落滿櫻花花瓣,染著櫻花的香味。只有此刻,兩人的靈魂才是緊緊相依偎,緊緊結合著的。
  「寒子,等我回來。」他莞爾說著,「幫我守著櫻井城和這棵櫻樹,等我回來。」
  寒子執起了手,輕撫著光俊美的臉,她的笑容動人:「我哪裡都不會去,就在這裡,我會等你,無論要等多久。」寒子語訖,光又將她抱得更緊了。
  「你一定要回來…一定…」她說著,漸漸地,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光看著她沉睡的臉,露出遠比對待樹月更加溫柔的神情,說:「我一定會回來。」
  然後他撥開覆在寒子額頭的黑亮髮絲,輕輕落下一喙。哪怕她真的以為這是一場夢,他也希望這對她來說是場美麗的夢境,畢竟,辜負了她這麼久以來的心意,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還清她了。

  『我愛妳。』

  能給的只有這麼一句,無言地在心中,寂寞地對沉睡的她訴說。
  然而,傾聽的,只有櫻花。

   ※ ※ ※

  天已濛濛亮了半邊。走廊上的櫻井光,暗藍色的光線將他臉上的堅毅刻得更加深刻。光穿著深藍色的護甲,肆意散落的黑色長髮和櫻花花瓣落在護甲上,額間還繫了一條白色的帶子。他一手壓在腰際的武士刀上,雙眼筆直地看著前方。
  要走了,天要亮了,不能逗留了。
  他輕輕地闔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滿是花香的空氣,然後沉穩地踏出了腳步。
  「等等!大人!」
  從他身後疾步跟上的,是羽之助。羽之助笑著,手拿著一把短刀,在光的身後跪了下來,將身體彎到了木地板上。他抿緊了嘴唇,將短刀雙手高奉。
  「大人!請帶著這把短刀!」
  光轉身握住了刀柄。羽之助又說:「願我的幸運能跟隨著大人。」語訖,光拿起了刀,將之繫入了腰際。
  「不能和大人一起上戰場,我……我覺得十分的遺憾!」說著,他又將身體彎得更低,額頭碰到了地板。
  背對著他,光冷聲地說:「寒子和樹月交給你保護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還有…」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開朗到底是真是假,但我很高興能認識你,朽木羽之助。」
  之後,走廊只剩下光穩實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
  羽之助壓著的臉上,有細細的淚痕。他咬著牙的痛苦模樣,不是因為腹部的傷口,是因為離別。過去他也曾送過最重要的導師上戰場,那時並沒有想著生死離別,如今會痛苦,更不是因為生死,因為武士早就把生死給忘了。
  …是那些歷歷在目的美麗回憶,讓他苦不堪言,卻也無怨無悔。

  「大人…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真的。」

   ※ ※ ※

  光騎著馬走向城外,身邊跟著許多麾下的武士。在森林的邊緣,他停下馬,向身後看去。
  櫻井城,櫻井城。
  羽之助,樹月,櫻花樹,……寒子。
  這一去真能平安回來嗎?他想起了對寒子的承諾,不自覺地觸撫過腰際的短刀。
  拉著疆繩,他將馬轉了一圈,伸手抓了把路旁的櫻花,然後高舉著手,將櫻花灑下。風又吹著,朝著城門口,將櫻花帶入城內。每一片花瓣,都是他深深的愛戀和思念,還有寂寞。
  然後他用力一踢,馬蹄聲陣陣,似乎跟隨著他胸口的心跳。隱隱約約,他好像聞到了寒子全身染上的櫻花香味。

  「時光啊…請不要帶走這裡的美麗。我會回來。」

  大宅裡,寒子已經清醒了過來,她發現身上的花瓣,眼前突然撲上一層熱霧。然後她走到櫻花樹下,坐在石椅上,看著花片片飛落,任著淚水滑過臉龐。她,已經開始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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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刮著帶來寒意的強風,肆意地把無際田園裡的作物吹得似海嘯波濤。它痛苦地怒吼著,生靈因此顫慄而默不敢言。這片黑夜大地裡似乎只剩下滿天星斗依舊如衷閃耀。
  「唔…唔…」
  旅店內,凱爾披著一條厚重的被子坐在廚房火爐前,冷得直打寒顫,上下兩棑牙齒〝喀喀〞地因發抖碰撞著,雙眼直瞪著火爐內熊熊燃燒的火焰,和他火焰藍的眼睛相映成趣。
  「好好好好好…好──冷──喔───」語訖,他連忙搓了搓手,然後把手擺在火爐前,希望能減輕一些寒意。
  其實今晚的溫度並不會很低,但他住在炎熱的南方已經很久了,到現在都還不能習慣這裡入夜後的溫度。於是每當夜晚風一開始刮起,他就會跟現在一樣在火爐前發抖。運氣好的話,不一會兒屋子就會因為火爐的燃燒而溫暖起來,他就可以安心地上樓就寢,反之,他就會待在火爐燃燒的廚房直到天亮。
  〝扣扣…〞
  旅店的門被敲了幾下。
  他轉過頭,從廚房向大廳瞄了一眼,然後轉回來朝火焰露出極為不捨的哭喪臉。於是,他抱著棉被,用近乎爬行的方式來到玄關邊,迅速地伸手拉開鎖栓。
  「請請請請請…請──進──…」
  此時店門被打開,在外頭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他面貌普通,穿著一身的厚重大衣,感覺上只是個普通的農夫。此時他慢慢地走入店內,雙眼渙散地看著凱爾。
  凱爾僵硬拉起微笑,也看著他,卻在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感到有一陣嘔心感衝上腦門。他連忙忍住這感覺,「您好,」然後鎮定朝男子點了個頭,「您是要住宿是嗎?」
  男子搖搖頭,「我想在您的店前屋簷下住一個晚上。」
  「您沒有錢住宿是嗎?」
  「是的。」男子一面回答一面拉緊了大衣,「我只睡一晚,天一亮我就會離開。」
  雖然嘔心感仍未退減,但凱爾還是基於原則告訴男子:「小店有一個規矩,」他迅速地將門給關起,不讓寒風繼續吹進屋子內,「如果您沒有錢住宿的話,可以用一個只有您一個人記得的故事來交換一宿。」
  男子先是一臉喜出望外,但馬上就沉重地低下頭。
  凱爾看出他正猶豫,「外頭很冷,您就想想看吧。我去幫您拿酒來暖暖身。」語訖,他轉身進入廚房,從流理台下方的櫃子拿出一瓶伏特加,然後從流理台上方拿出一個鐵杯子。當他走出廚房時,男子已將身上的厚重大衣脫下,疲憊地靠在木椅上,若有所思般看著手掌。
  他走到男子面前,俐落地打開酒瓶,在鐵杯裡倒了五分滿的酒,「請用。」他蓋起瓶蓋,將酒放在桌上,坐了下來。
  「謝謝。」男子伸手拿起鐵杯,咕嚕咕嚕地一口將半杯伏特加灌下。一陣暈眩的暖意隨即從腹部散至全身。放下杯子,男子心滿意足地靠著椅背,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此時他舉起手掌,掌心朝向凱爾,在他結著厚繭的手上,竟然有鮮紅的血漬。
  凱爾不禁在內心倒抽了一口氣,原來這就是讓他感到作噁原因。
  男子收起掌,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我女兒的血。」
  「在她出嫁的前一晚,我殺了她。」


  凱爾忍住一陣嘔意,默地點了點頭。
  男子仰看著天花板,繼續說著:「在殺了我女兒之後,我就現在一樣逃亡。但我還是沒辦法忘記我女兒臨死前的驚恐的臉,」他執起那染著血的手掌,然後又頹然放下,「也洗不掉這血漬。」
  他深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像極了窗外的寒風,無奈的怒號。
  「一切…是發生在去年的夏季,我女兒她愛上了隔壁村的一個青年,我覺得這青年很不錯,工作認真,對待我女兒也很好,所以我並沒有反對她跟我女兒交往。」
  「我很相信他會好好照顧我女兒的下半輩子。」
  「在我女兒出嫁前夕,我將我妻子死後留下的一只紅寶石髮簪交給了我女兒,」
  「我告訴她那是她母親的傳家寶物,是很重要的東西,千萬不能變賣,要流傳給下一代。」

  〝瑪莉亞,妳父親不是有給妳一只紅寶石髮簪嗎?我家裡有急事,恐怕要先跟妳借去典當,妳放心,事後我一定會贖回來的。〞
  〝可是…唔──……好吧,那就拿去給你典當吧,如果真的有急用也沒辦法…〞
  〝謝謝妳!瑪莉亞。〞

  「我聽到他們的對話…」
  他挪了挪身子,手肘靠著桌子,將臉埋在掌中,似乎在痛哭。
  好一會兒後,他才繼續說,「我千交代萬交代說,那是她母親的遺物,沒想到…她竟然就這樣給別人拿去典當…」
  「我…我就…」


  〝爸爸,你覺得這件婚紗還可以吧?會不會太長了呢?〞
  〝………〞
  〝爸爸…?你怎麼了?〞
  〝…妳──…〞
  〝唔!…爸…唔嗚…你……唔…〞
  〝妳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那是妳母親的嫁妝啊!!!〞
  〝唔…爸…爸──………………〞


  此時,男子已淚眼縱橫,他又說,「然後在我要離開城鎮的時候,我看到那個人…他…」


  〝來,這髮簪給妳,安妮。是我買到的。〞
  〝好漂亮喔~這是紅寶石嗎?真美~謝謝你,馬克。〞


  他悔恨地重槌著自己的胸口。凱爾看著他,默地皺了皺眉頭。
  他哭吼著,「我到最後才想到,他是我女兒最愛的人啊!不然她怎麼會不顧我的話,然後把髮簪交給他呢?!如果蘇珊就不曾這麼做過嗎?!」
  語訖,他將頭埋入手臂中,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戶外的風已不再狂烈。
  最後男子哭累了,在桌面上睡著。
  凱爾見狀,將原本自己披著的被子蓋在他身上,然後走向窗邊,看著遠遠的星辰。覺得剛剛那幾陣嘔心感真是對不住男子。

  因為,即使是個殺過自己女兒的人,他還是一個〝人〞。
  卻也因為他是人,所以才會殺人。

    《嫁妝》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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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歷經千辛萬苦,殘月終於完結囉!(淚)
  不知道各為讀者是不是喜歡這個故事?不過我在寫殘月時,可是感觸良多的。所以特補此後記,一方面講講心得,一方面也為這個故事作一個完整的交代。
  其實殘月這個故事,是我很久以前作的某一個夢的延伸。
  夢裡,有一個男孩對著一個女還說:

  「我一直都在這裡,不管夜多長、多黑,我都在這裡,
   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我的存在。」

  當男孩說完話後,我便醒來了。當時是距今一年前的秋天時候,現在寫起來可能已經流失掉不少夢中的那份感動,不過本意是沒變的。

  大家是否常常有一種「儘管世界這麼大,我卻活得這麼孤獨」這種感覺呢?我想亞珊可能就是那樣的人吧,背負著回憶,獨自吞下所有痛苦煎熬的人。我也曾是一個『亞珊』,活在封閉著、看不到美麗景色的世界裡。所以我想在殘月中表達的,便是這種人內心的憂傷,和他們可以去追尋的世界。
  或許對他們而言『幸福快樂』只是一個永遠不可能成真的童話,但只要不把過去當成痛苦的記憶,試著在那些記憶中找到感動,我想是會得到快樂的。這種快樂,就會跟小時候看到故事書裡美麗結局的感覺一樣。這樣子,即使依然活在封閉世界,至少也不會覺得痛苦了。

  想想高掛在天邊的月亮吧!你可知道它的另一面是承受了多少隕石的撞擊嗎?但它還是在天空發亮著。

凱爾2005/4/5

  (以上言論謹代表個人)

* * * * * * * * *
以下是對於【殘月】一文的解說(其實是原設定),如果還是有不足的地方,請由回覆版面中告知,我會再加上去的。謝謝。



【關於卡雷及菲諾斯家族】
  羽國的弒魔家族。
  在羽國據說沒有兵器和法術可以將惡魔給擊退,因此在開國之初還奉獻了許多活祭品給惡魔,後來惡魔不甘於每年只吃幾個人,因此打破了當時的不犯境內的承諾入侵了羽國。
  那時有一個四處流浪的戰士家族,勇敢無懼,他們具有魔物在被他們傷害後無法進行復原的奇異攻擊能力,也就是說,他們能夠將惡魔給殺死。一家二十六口,加入羽國的部隊後便使惡魔節節退敗,最後惡魔們被逼回原本的領域內。
  大全勝當時,卡雷及菲諾斯的大家長,法羅倫在領域邊境立劍下誓,警告惡魔們不許再入侵此地。之後便帶來了羽國百年間的和平與繁榮。
  沒想到過了一百年後,惡魔為了雪恥而再度入侵羽國,卡雷及菲諾斯家族自然是加入了戰役,沒想到在戰爭結束的前夕,惡魔們竟然用計陷害了全家族的人,後來雖然有生還者(亞珊也是生還者之一),但在戰役完全結束時,就只剩下亞珊一個人存活了。

【關於亞珊‧卡雷及菲諾斯】
  具有純正卡雷及菲諾斯血統的子孫。為第八代直系子孫,在同輩中排行第二十一。
  從小個性強烈,不輕易服輸,同時也具有令人不得不敬佩的堅毅性格和正義之心。無論是打鬥或是知識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賦。
  在七歲時和父母被上千的惡魔包圍,雖然僥倖逃過一劫,但肩膀上的傷卻使年幼的她近乎殘廢,因此被送入極北邊境的神殿療養,逐漸康復。十八歲時決心繼承家族遺志,加入前線,獲得非常亮眼的功績。

【關於滿】
  月神之子。
  長得極為美麗(可以這樣形容男生的模樣嗎= =),溫柔體貼,卻常讓人覺得優柔寡斷、個性脆弱。七歲那年亞珊初次見面的時候,還被亞珊一身的傷和血腥味給弄哭。
  名字是由當任的月神(也就是他的母親)所命,意指出生當夜的景色,「滿天星斗與圓月,和平的象徵」,因此滿的出生被視為吉祥的前兆。
  十歲時母親突然去世,頓時失去母親的滿在花園裡哭泣。為了安慰滿,亞珊和他作了約定。在那時,滿便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亞珊。

【關於夜光夢境】
  那原本是一首教會歌曲,用來讚頌月神的偉大,後來被年幼的亞珊和滿唱著唱著,就變成了童謠(謎)。

【關於童話故事─月光】
  作者不詳。而又是如何得知亞珊和滿的故事的呢?依舊不詳。(毆)
  本書在羽國出版的三天後就被列為禁書,因為「神和人」之間的戀情是被視為不倫的,這也是飄鈴那本被她父親燒掉的原因。
  其中有些書商在那時將還沒有被處理掉的庫存賣給了其他國家,後來有些可能是流入帝國內了吧?

【關於凱爾如何得知的原因】
  和梅洛爾到處流浪時有去過羽國,那時那本書還未被列為禁書,因此買了下來。沒想到梅洛爾竟然說「那是真實的故事」然後像是身歷其境般地啪啦啪啦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凱爾。
  那梅洛爾怎麼知道的?天曉得。(毆飛~~~星)

【關於那本謎樣手冊】
  文中有一段:
  「凱爾拿起了小冊子,原本是要翻閱的,卻在看到封面時便打住。
   『這…這不是…!』」
  那本手冊就是亞珊的父親,夏斯洛‧卡雷及菲諾斯在打仗時所寫的手記,也是唯一留給亞珊的遺物。裡面記載了很多有關對付各種魔物的方法和紀錄,所以又被稱為「弒魔手記」。

【關於莫亞‧卡雷及菲諾斯】
  亞珊的大哥,在同輩中排行第十二。
  個性也是非常的不服輸,不過並沒有亞珊那般強烈。雖然戰鬥方面和父親同樣亮眼,但在家族和部隊中通常給人一種智足多謀的形象。十三時便和父親一起出征,戰績也是非常輝煌,但在十八歲時便死於戰場。
  至於為什麼亞珊在那時說出自己兄長的名字?呃~我想是因為突然想到吧?(圍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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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你早已離我而遠去
去到我不能與你並行的地方
那裡 你可以盡情地笑著
盡情地呼吸著
但是我呢?
你早已離我而遠去
留下我一個人咀嚼這艱苦的孤獨
往後 我都會是寂寞的
我都會是悲傷的

望著天邊一彎明月
她像是你柔波似的微笑
那一刻
我可以感覺到

已經化成
一縷青絲般的月光

淋滿我一身的滄桑





  夜深得不能再深了。
  滿天的星斗極盡所能地閃耀,如果能近些看見這星點,想必能看見它正在跳著舞,星辰之舞。而掛在天邊一角的圓月,像是一池裝滿所有光華的湖水,滋潤著星河,滋潤著夜。風輕輕悄悄地撫過,戲弄似地搖了搖森林裡的樹木,這麼一驚動,把草叢裡的螢火蟲揚起,一明一滅像在空氣中散了開,妖精也都醒了,牠們撲向螢火蟲,然後在點點螢光旁翩然起舞,笑聲此起彼落,如風如鈴。
  這不僅僅是星辰的夜,也是萬物生靈的夜啊。
  此時,森林深處傳來聲音,雖然這聲音極為細小,妖精們還是匆匆地躲避。
  〝喀、喀、喀……〞
  腳步漸漸清晰,接著,一個穿著灰色斗篷的人影從黑暗中靜靜地走了出來,月光像是水一樣灑滿了他的全身。
  是一個棕色偏金髮的女子。
  或許是因為旅途勞累,女子蒼白的臉上盡是疲憊,但仍可見她眉間與藍色的眼朣裡藏著堅毅與不凡的氣勢。背著行李,她的腳步已漸趨蹣跚,然後她緩緩地停了下來,抬頭望著天邊一角的彎月,若有所思。女子嫣然失笑,接著身子一癱,在月色光華中倒了下來。
  她雙眼緊緊閉著,臉上的蒼白和僵硬卻消失無蹤,變成嬰兒般安心的睡臉,好像不再害怕,不再迷惘…。

  「啊…小姐,妳、妳沒事吧?」


  〝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
  天都還沒亮,旅店門就已經快被敲到凹陷下去了。未到飄鈴開店門的時間,凱爾原本睡得正甜的,真的是很不想起床,但念在對方可能是客人,他只好不甘願地下樓開門。
  「好啦~來了來了!」他隨便披了個風衣,燈火都沒點,就連著暗罵來到門邊,『哪個王八蛋清早跑來打擾我的睡眠…@#$%…』
  門閂一拉,大門頓時被強勁寒風吹開,凱爾向來怕冷怕的要死,只得拉緊風衣,僵硬微笑,心裡又不住地幾聲暗罵。
  但,門外一個人都沒有。
  「哪位啊?」他有點不耐煩地向門外喚著。
  「啊!你好!」此時空蕩蕩的門前,突然從某處傳出聲音,「請問你是這家旅店的老闆嗎?」還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凱爾瞪大了眼,然後皺眉回答,「是的,我是盤藤旅店的老闆。」他四下張望了一番,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不好意思,妳在哪裡啊?我看不到妳耶。」
  「咦…?怎麼可能,應該很明顯才對,我這樣足足有六米高呢。」
  「六米~?」凱爾又將門外環視了一遍,只看到小徑另一端有棵樹,「妳,是不是會隱身啊?」
  「不會啊。」女子話才剛說完,凱爾面前的那棵樹突然有了變化。

  〝啵☆〞

  一陣小霧漫起,但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那樹幹上,突然多了人頭!
  「你好!我叫樹兒,請多指教!」那個頭對凱爾溫和地笑了笑。凱爾見這情景嚇傻了,莫愣了三秒,他才大叫:「嗚哇啊啊啊啊─────!!!」
  其實,那顆頭並沒有這麼可怕,純粹只是因為天還濛濛未亮,而且眼前的樹幹突然長出頭來這件事,對凱爾而言實在是太驚悚了。
  而眼前,樹兒也被凱爾的吼叫嚇得顫一下,樹梢上一些枯葉隨之掉落,不過她笑容未減。
  凱爾喘了兩下,才從驚惶中恢復過來,只不過臉色變得極差,「呼呼…唔…請問,有什麼事情嗎?」他問道。從他僵硬笑容看得出來他正在故做冷靜。
  「是這樣的,」樹兒將她的樹枝放了下來,樹枝上纏繞著一個臉色比凱爾還差的女子,「我是在不遠處的草叢中發現她的。她似乎已經昏迷很久了。我知道這裡有一家旅店,所以把她帶來。」樹兒眼裡略帶擔憂,「如果不介意,是否可以讓我帶她進去呢?我會治療術。」
  「啊?!」凱爾詫異地看著她六米的身高。
  樹兒似乎看出了凱爾的顧慮,堆著滿臉笑容,「放心放心!」語訖,整棵樹突然抖了一下,然後又一陣煙霧瀰漫。

  〝咚~~~~~☆〞

  這煙霧比上一次的煙霧濃了許多,過了段時間才能看清楚煙霧中的情況。那棵長出人頭的大樹不見了,只有一個身高和凱爾差不多的黑髮少女站在那裡,還背著那名臉色蒼白的女子。少女穿著一件斗篷,黑髮飄揚,覆在長髮下的是一對只有精靈才有的長耳朵,一雙金色大眼轉啊轉的。
  「喔哇啊啊啊─────!!!」凱爾又嚇到了,整個人往後跌了兩三步。
  樹兒眨眨眼,笑著,「我可以進去嗎?」
  「歡…歡迎…門是開的,請自便。」凱爾已經笑不出來了,只能勉強地撐著嚇軟的腳,領著樹兒入店。


  盤藤旅店裡有一個小廚房,僅只六坪至八坪大,雖說小,但五臟俱全,該有的設備都有,像是烤箱啦、灶啦、流理台啦、儲藏櫃啦等等。
  廚房地板和主廳以及二三樓的材質不同,為了預防火災,只有廚房地板是用磚頭鋪設的,牆面也是,且面向東邊的牆還開了兩扇大窗,可以一眼望盡桑德楓的寬闊稻田。廚房後頭有一個門,也就是所謂的〝後門〞。後門的鎖和店門的鎖是一樣的,如果沒有飛羽之鑰而企圖進入,就會被這個特製的〝蛇鎖〞給咬上一口,雖然蛇鎖沒有毒液,但這麼一咬定會疼個兩三天。
  比起店裡的其他房間,廚房看起來真的是老破了一點。沒有薔薇花雕,沒有葉香,整個廚房還是深褐色的,顯得有些陰鬱。
  灶前,凱爾正在燒開水,他出了神地看著陶壺口冒出的蒸氣。『剛剛那個女孩到底是甚麼東西啊?是樹還是人啊?恐怖耶。』他心有餘悸地想。跟著梅洛爾旅行這麼久,樹人凱爾他早就看多了,但是還沒看過可以變成人的樹。尤其是頭,竟然還從樹幹上冒出來。
  〝嘶嚕嘶嚕嘶嚕…〞那是水煮滾了的聲音。
  樹兒入店後,凱爾就跑進廚房燒水,說是要給那昏迷女子喝點熱的,會好的比較快,其實是跑進來躲個兩三分鐘,讓嚇傻了的自己好好回個魂。但現在這嘴巴微開,兩眼渙散的模樣,到像個痴呆。
  「老闆!」凱爾的肩被拍了一下,回過頭一看,原來是飄鈴,「啊,是妳啊,飄鈴。」
  飄鈴指指陶壺,「水已經滾了十二分鐘了,你要把水全部燒光啊?」
  「囉唆啊妳!」凱爾被這一掀糗精神倒恢復了不少,怒眼斥罵著,「我是在思考!」
  飄鈴一臉質疑,「是嗎~?」『剛剛那個癡呆樣是思考才怪!』
  凱爾瞪大著眼,「再囉唆就扣妳薪水!去!煮茶!我要去外頭看看。」語訖,凱爾便留下無辜受害的飄鈴,三兩步地走向大廳。
  此時,他才開始想到那個昏迷的女子。
  『唔…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 ※ ※
  櫃檯前的樹兒正凝神地對女子使用治療術。她將右手放在女子臉前,手指末端微微發紅。女子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
  凱爾走向樹兒,剛剛相遇的一臉驚恐已經掃空,他靜靜地沒出聲,只是坐在一旁,等著治療結束。
  一會兒,樹兒收起手,對一旁的凱爾笑了笑,「凱爾先生。」
  凱爾也笑了笑,然後看向女子,「樹兒小姐,她的情況如何?」
  「她似乎已經好幾天沒有休息和吃東西了,身體非常虛弱呢。」她擔憂地看著女子說道。
  凱爾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隨口應了幾聲,「嗯。」他右手輕掩住嘴,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子。然後他起身,將女子手邊的行李給拿了起來。搜了搜行李袋,裡面沒有食物也沒有錢,只有簡單的一件禦寒外衣和毯子,還有本破舊的小冊子。凱爾拿起了小冊子,原本是要翻閱的,卻在看到封面時便打住。
  「這…這不是…!」


  白芒的世界中,她聽見了一個小男孩的低聲啜泣。然後,一個女孩走向男孩。她在男孩身邊蹲了下來,靜靜地不說話,像是在傾聽男孩的心語。
  〝滿,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好不好?〞
  女孩突然這麼說道。
  而男孩頓時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女孩。
  〝約定?〞
  〝嗯,今後,不管誰死去了,我們都要用更好的方式活著。〞
  漸漸地,四周的白光把兩個孩子都給帶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只剩下最後那女孩說的一句話,依然在白芒的世界裡,永無止境地迴盪。

  今後,不管誰死去了,我們都要用更好的方式活著…。


  窗外,傳來陣陣優美的笛聲。
  那笛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遙遠,時而近密,深深地震動著四周的每一個生命,每一個靈魂。倘若不仔細諦聽,或許還會將這美麗笛聲當作是精靈的歌唱。
  在溫暖的二樓客房中,昏迷的女子緩緩地張開了眼,恰被迎面而來的光線直刺,於是反射性地舉起手,擋住眼前的白光,然後吃力地在床上坐起。
  她靜靜地聽著窗外傳來的笛聲,那,是她在熟悉不過的旋律。默默低下眼瞼,她不自覺地發出聲音,「……夜光……」
  像是在呼喚著誰似地,女子空虛地看著前方,卻只能與牆面哀傷的對望。


  桑德楓平原,依然是平靜且美麗的。
  小徑上的樹屋,和楓樹緊緊地相依偎著,彷彿從天地初開時便如此,缺一不可。
  女子只披了件自己的灰色斗篷,然後就蹣跚地走出客房,眼裡充滿著迫切的期待和渴望,當她打開店門的那一剎那,突然覺得掉進了一個又深又大的坑洞。
  站在門外吹著那首曲子的,不是她內心期待的那一個人,是一個站在樹下的黑髮少年。少年見她,便放下了木笛,微微一笑,「早安。」
  女子呆看著他,掩不住悵然。發現少年的眼裡帶著疑惑後,才勉強地拉起嘴角,「早。」
  在少年身旁的黑髮少女走向她面前,眼裡帶著些許的憂慮,「妳的身體好些了嗎?」
  女子點點頭,「妳就是昨天治療我的人吧?謝謝妳,我已經好多了。」她感激地對少女笑了笑,眉宇間露著堅定和溫柔。這是令人不得不信任的一張面容。
  少女欣慰地笑了笑,「那就好…」「可是,好不容易復原,妳應該好好修養才是。」少女拉著女子就要往店內走,女子卻笑著動也不動。
  「是啊,亞珊多拉小姐,妳應該多休息。」
  此時,少年在樹根邊坐下,微笑深長,「妳就聽樹兒小姐的話,回房休息吧。」
  被少年稱為亞珊多拉的女子身子一震,滿臉詫異。樹兒似乎發現了她的異狀,輕悄地帶過,「是啊。小姐,妳要多休息,來,我送妳回房好嗎?」
  女子面無表情地答了應,然後在樹兒的陪伴下,又回到店中的客房。
  另一個紅髮的少女是在亞珊多拉和樹兒進入客房一段時間後,才步出店門,手中提著一壺剛剛泡好的熱茶。她走到少年身邊,倒了一杯茶,遞到他面前,「老闆,茶。」
  少年輕鬆微笑,接下少女手中的杯子,「謝謝。」感受到手中的熱度,他輕啜了一口,然後抬頭看著翠綠的楓樹。
  「亞珊多拉?好耳熟的名字。」少女突然說道,「我是不是知道她啊?」
  「啊?」少年詫異地看著少女,「妳忘啦?虧妳還是羽國皇室成員。」語訖,他又喝了一小口熱茶,嘲弄似地笑了笑少女。
  少女有點不高興地瞇起眼,看著正在享受熱茶的少年,「我真的是不記得了嘛!那種皇族學院裡學的什麼大歷史,誰記得住啊!」
  「難道你就知道?」少女不服氣地問。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喝著手中的茶。許久,杯已見底,他才緩緩地說,「飄鈴,妳知道我剛剛吹的那一首曲,叫什麼名字嗎?」
  飄鈴皺眉癟嘴地搖搖頭。
  他再次露出輕鬆的笑容,「那首曲,叫做〝夜光夢境〞。」


  黃昏,旅店內被染上一層濛濛的黃紗。
  樹兒坐在廳內,和凱爾聊著天。廚房那端,還不時散出濃濃的菜香。飄鈴正在準備今晚的伙食,還有個病人要吃。
  樹兒笑著,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老闆,謝謝妳讓亞珊多拉小姐在你店裡休息。」
  凱爾無所謂地聳聳肩,「不謝。」他說,「但不是免費住宿啊。」
  樹兒像是瞭解了什麼地點點頭,「我聽說了,這裡的規矩,我也不會幫她付帳的。」她又喝了一口茶,似乎沒注意凱爾深長的眼光。
  「樹兒小姐妳,早就知道她的身分了吧。」凱爾說道,而樹兒沒有劇烈反應,只是淡淡地點頭回應。
  沉默佔據了廳內許久,直到飄鈴將菜餚送到他們的面前,天色已全然暗下,天邊點著星光。但是,月已消失。今晚是朔。
  客房中的亞珊多拉並沒有睡,她一直看著窗外的黑夜天空,眼裡充滿當時從店門衝出的迫切期待和渴望,但卻滿心悵然。
  雖然她知道她的所有希望,都已經隨著那時落下的滿月,一起消失於夜空。
  連碎片都沒有留下。

  ※ ※ ※
  「亞珊~!」凱爾大吼著,這大音量似乎連玄塔那裡都可以聽見,「我要吃蛋糕!巧克力的!」
  原本待在房中的女子,無奈地笑了笑,「來了~!」她也大聲回應,然後快速地衝下大廳。
  女子有一張秀氣的面容,眉宇間藏著一股堅毅不凡的氣息,藍色的眼曈像是湖水般沉靜。一頭深棕色的長髮被挽在腦後,隱隱約約地露出她肩上的疤,又深又黑的一條。
  大廳內,凱爾正一臉不悅地用手指敲著櫃檯桌面,看到女子下樓,他又吼:「怎麼這麼慢哪!妳到底是來打工付住宿費用的?還是來當賓客的啊?」
  女子又無奈地笑笑,「不好意思,我這就去做蛋糕。」語訖,她匆匆地跑進廚房內,開始了她的工作。
  忙碌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無法支付住宿費用的她,向凱爾提出了以打工來付費用的要求。凱爾破例答應了她。女子感激地對他笑著,然後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做亞珊多拉,來自羽國。你可以叫我亞珊。」
  一旁拿著鍋子的飄鈴,驚訝的連整鍋湯都倒了,還以為是皇室派來抓她回去的人,躲了她好幾天。

  …這已經是亞珊停留在此的第十四天了。

  〝噹啷噹啷~〞店門被開啟,入店的是最近的常客,樹兒,她身後跟著另外一位黑髮碧眼的少女,那位少女一臉疲憊。
  「凱爾,你又在欺負亞珊了啊?」樹兒走到凱爾身旁,拍拍他的肩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墨流,也是桑德楓人。」
  凱爾看了看睡眼惺忪的墨流,微微笑:「想必閣下已經在地洞裡睡了兩三天了吧?還這麼早來,要不要來點熱茶?」
  墨流莫楞了兩三秒,然後點點頭,「那就麻煩您了。」
  樹兒一臉不解,「你怎麼知道她已經睡很久了?」『該不會還知道我是被葉大人派來帶她散步的吧?』
  凱爾哈哈地笑了兩聲,「桑德楓人都很懶嘛!」『我也是,哈哈哈。』
  「老闆,蛋糕和熱茶來了。」此時,亞珊從廚房中走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盤蛋糕和茶壺,她望見樹兒,露出溫煦的笑容,「樹兒,妳來了。」
  樹兒也笑,「嗯,我來看妳。」
  凱爾冷看了一眼亞珊,「還不去多拿幾個杯盤?」他輕指墨流,又說:「對了!多準備一壺提神茶。」語訖,亞珊連忙轉身離開大廳,又進了廚房。
  「墨流,那就是我剛剛在路上跟妳提的,亞珊多拉。」樹兒對身旁的墨流說道,墨流點了點頭,「跟我想像中的亞珊多拉有點不同。」
  「她是真正的亞珊多拉。」凱爾喝了一口茶,「這點無庸置疑。」
  樹兒和墨流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無言的回應。
  「…那樣子的人,怎麼會落到現在這個模樣呢?」墨流先破了空氣中的沉靜。其他兩人不約而同地對看。
  「我想…」凱爾放下茶杯,杯裡熱氣翻騰,他看著飄起的雲霧,若有所思地說,「她有她的苦衷。」
  「我們,」樹兒皺眉看著地面,語氣充滿感傷,「有沒有能力幫上什麼呢?」
  凱爾聳聳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沉重地說:「我們幫不上忙的。」
  「因為,我們無法瞭解,她曾付出多大的痛苦。」他頓了一會,目光飄向窗外,那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然後,輕輕悄悄地說,「為了,那個童話。」


  「童話故事…童話…童話…」
  在帝國內的大圖書館,飄鈴正吃力地在繁多的書目中,找著那一小節的目錄。因為連著三四天,凱爾給她放個公假,要她來圖書館查資料。
  「什麼資料?」飄鈴在出門之際,回頭問道。
  那時凱爾正在吃餅乾,〝啪〞地一聲,餅乾被他咬成一半,「濃話故四(童話故事)。」嘴裡還銜著餅,凱爾他口齒不清地回答。
  但是找了這麼久,飄鈴連個〝童〞字都沒有看到。
  『唔嗯唔嗯~好像沒有這個目錄…』她皺眉看著密密麻麻的書目表,有點不耐煩,『啊啊啊!到底在哪裡啊?!真的有〝童話〞這個目錄嗎?』
  「小姐。」此時,有個人叫住了飄鈴。
  她轉過頭,瞄了一眼叫住她的人。是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水藍色的頭髮還在空中飄著,深遂的眼裡找不到一絲波動。
  那名少女笑看著飄鈴,「小姐,妳在找〝童話〞這個目錄嗎?」
  飄鈴點點頭,「是的。」
  少女走向她,然後翻了翻她手中那本厚重的目錄書,最後指指某頁的左上角。飄鈴將臉逼近少女所指之處,支吾地念出上面的文字,「呃……〝童話〞!找到了!謝謝妳!」正當飄鈴要回頭向那名少女道謝時,那名少女已經沒有蹤影,留下一陣冰涼的風。
  飄鈴皺了皺眉,卻沒有多想那名少女,隨即將思緒埋回目錄內。
  …她照著書序找到那高得令人無言的書架(約有八個人那麼高吧),乾笑了兩秒,然後戰戰兢兢地爬上梯子。
  她一面爬一面在心裡暗罵,『凱爾~!我恨你啊~!惡毒老闆!虐待員工!我恨恨恨恨恨…』

  「哈啾───!」
  凱爾吸吸鼻子,「好像有人在說我壞話。」
  『大概是飄鈴吧?』樹兒和亞珊心中如是想。

  「唔嗯~好像是這本…」飄鈴從最上層的架中拿出一本積滿灰塵的書。
  依照寬度和厚度,似乎是一本童話繪本,而且年代不遠。她皺眉看了看書面,這本書無論是顏色和字體,都極為尋常,即使是在路邊小攤,也可以隨手買到的書籍。只有這本書的名字,讓飄鈴深感熟悉。
  「……〝月光〞……」

  〝亞珊,如果我死了,妳也不可以難過。〞
  〝妳要知道,我一直都在這裡。〞
  〝我並沒有離開妳。〞
  〝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我。〞
  〝無論夜多長,多黑,我都在這裡。〞
  〝答應我好嗎?〞
  〝就像當時我們曾約定過的一樣,好嗎?〞

  〝今後,不管誰死去了,我們都要用更好的方式活著…。〞

  深夜,亞珊從床上猛然起身。
  她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回憶你的臉了。』
  『滿,你…你真的在那裡嗎?』
  原本,她想要抬頭向窗外望去,卻提不起勇氣,如今,自己的思念終於潰堤了。
  她平如秋水的眼裡,悄悄襲上一層深深的悲傷。
  月光再度將她灑了滿身。
  將所有時光帶到似近似遠的那一年……
  …站在她面前的,那個美得無法言喻的孩子。

  ※ ※ ※
  〝鏘───!〞
  那是盤子被打破的聲音,來自早晨時,旅店的廚房內。
  坐在窗前的凱爾額上冒出一個青筋,他丟下手上正在閱讀的書籍,怒氣沖沖地走進廚房內。飄鈴和亞珊收拾剛剛那一聲響的碎片。
  「妳到底在幹嘛?亞珊!」凱爾吼著,「這是兩個小時內的第三個了!」
  飄鈴有點不高興地看著憤怒的凱爾,「你別那麼兇!她又不是故意的。」她替亞珊報不平地說。
  然而亞珊只是面無表情,淡淡地拾起碎片,「我很抱歉。」
  今早一起來便是這樣了。她不知為何地總是心不在焉,泡個茶、洗個碗也沒辦法做好。
  凱爾看了亞珊一會兒,深深地嘆了口氣,「好了,」他雙手環抱,語氣異常冷淡,「妳就做到今天。打包打包行李走吧。」語訖,他示意地朝門口撇了撇頭。
  飄鈴瞪大了眼,看著凱爾。有些生氣,也有些訝異。
  亞珊沒有多說什麼,依舊淡然,她起身離開廚房,簡單地收拾了行李,下了樓,凱爾坐在窗前的桌旁,而飄鈴站在櫃檯內。她對飄鈴提起苦笑,然後轉身對凱爾鞠了個躬,「謝謝你這幾天的收留,感激萬分。」
  凱爾輕點冷顏。
  〝嘎───…碰。〞
  她關上身後的旅店店門,頭也不回地踏上田邊的小徑。
  旅店內,亞珊留下的陰影還沒有離開。此時凱爾突然開了口:「飄鈴。」
  「嗯?」飄鈴從櫃檯伸出頭,望向老闆。
  凱爾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將之嘆開,「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本童話故事吧?有借回來嗎?」
  「有的,」她答著,從櫃檯抽屜拿出那本當時在圖書館找到的那本老舊故事書。「老闆,我想起來了,這本童話故事我小時候也有一本,但是被我父親給燒掉了。」
  飄鈴柚白的纖手撫過書面,像是要消去那歲月的痕跡。「不過我不明白,」她看向凱爾,「亞珊跟這本童話有什麼關係嗎?」
  凱爾也看向她,默不作聲了好久。


  再前往離開帝國的邊境田野上,作物隨風輕擺,蝴蝶和妖精們在舞蹈,無論日和夜,生命都存在,且幸福而活躍。但對她內心深處而言,日與夜已經沒有了分別,她生命裡可以照亮一切的光芒再也不是太陽,而月亮…去哪裡了呢?
  晨光,此時多諷刺啊。
  縱然如神之恩惠般照耀著大地,卻無法將這股恩惠傳到她的心裡。低頭用斗篷擋住了來光,她默默地繼續走著。
  「亞珊!亞珊!」
  她轉過身朝聲音來處看去,是樹兒。她正走向她,臉上的笑容依舊。
  「樹兒小姐。」
  樹兒皺著眉,「亞珊,妳怎麼要走都都不通知我呢?」
  亞珊笑而不答,但笑容裡卻盡是苦澀。
  「那,讓我送妳一程吧?」樹兒提議道,亞珊一陣心暖,答應了她。

  「妳看過了嗎?」
  一陣沉寂之後,凱爾說道。
  而飄鈴搖了搖頭,「我對這本書的名字有印象…」說著,她輕柔地翻開封面。
  周圍突然蕩出一陣音樂盒似地旋律…!
  是許久之前凱爾吹奏的那一首〝夜光夢境〞。

  兩人在沉默且緩慢地走著,像是在檢閱著田野間每一吋草木般地安靜。樹兒有時目光瞄過亞珊,她像個石像表情僵硬。「…亞珊。」她突然開口。
  她回應她的呼喚,看向她,投以一個疑問的眼神。
  樹兒輕輕提起嘴角,「妳有聽過一個童話故事嗎?」
  「童話故事?什麼樣子的童話故事呢?」
  「那個童話故事,叫做〝月光〞。」
  一陣強風襲過,將亞珊束起的髮給吹散。她棕色偏金的髮絲在天空間飛舞了一會兒,強風離境,才在肩上披開。「…月…光?」她平如秋水的眼底閃過詫異,看著眼前的樹兒。
  「是的,妳聽過這個故事了嗎?」
  「…嗯,我…聽過了。」她若有所思地答,然後迅速地提起笑容,「不過,如果樹兒妳想講這個故事,我很樂意聽。」
  「那,就要請妳多包含了。」樹兒笑開來,讓亞珊想起她第一次和樹兒聊天時,她溫和的語氣和眼神,如同現在,如同她的名字。
  另一端,飄鈴一面指著書頁上熟悉的文字,一面唸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常常被惡魔侵擾,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
  每天每天,都有人被殺害,都有許多的兒童變成孤兒。
  有一天,有一個名為卡雷及菲諾斯的少年勇敢地走向惡魔所佔有的領地,
  他毫無恐懼地向惡魔拔出了長劍,惡魔們被他的勇氣給震懾,一一敗退。
  少年將惡魔們驅趕至邊境,告誡牠們今後不可再踏入此地,
  此時,卻有一個惡魔衝向他,
  一陣亂鬥後,惡魔倒下,卻在臨死前向卡雷及菲諾斯下了詛咒,
  『你今生都無法和自己所愛的人接近,』
  『如果你對你所愛的人說一句話,你愛的那個人,身上就會多一道傷口。』
  惡魔仰天狂笑後,再也無法起來。
  而少年和惡魔戰鬥之後,也身負了重傷歸國。

  在國王表彰他的大會上,有三位神明突然現身,
  要求國王讓少年交由祂們款待,
  國王很高興地答應了。

  卻沒有人注意到,少年已被美麗的月神給深深地吸引…

  ※ ※ ※
  卡雷及菲諾斯就這樣住進了神的世界中,由三位神明每天輪流替他治療身上的傷口。
  當輪到月神要替他治療時,他便會在那天的清晨,
  獨自到下著冰雪的山裡,摘取一朵藍色的玫瑰,
  然後在治療結束後,將玫瑰交給月神。

  但他從來沒有對月神說過一句話,
  而月神似乎也知道原因,
  從來沒有多說什麼。

  一日覆一日…

  月神的寢殿裡已四處可見盛開的藍色玫瑰。

  有一天,
  少年的國家捎來一封戰況緊急的信件來到這裡。
  少年決定離開神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國家加入戰鬥。
  月神在他即將離開的清晨,將一朵藍色的玫瑰花送給了他,
  『我會在這裡一直等你回來。』月神說,
  少年默默地點點頭,
  他將玫瑰花藏在自己的盔甲裡。

  然而,這次的戰鬥卻沒有那麼的簡單,
  卡雷及菲諾斯雖然舊傷已經完全復原,卻不斷地增加新的傷口,
  然後,漸漸地退敗……
  這場仗甚至打到了神的世界邊緣。

  為了守護月神,卡雷及菲諾斯用盡了力氣想要擊退惡魔們,
  沒有日夜的戰鬥…

  雖然身為神明,
  月神卻無法幫助他,只能眼看著他在戰海裡來回,在心裡暗自祈禱他能平安。
  並且在每道月光灑在他身上時,能減輕他的疼痛,增加他的勇氣。

  終於…
  少年擊退了惡魔們。

  他自己卻已在死亡的臨界。

  卡雷及菲諾斯看著從天空彼端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盔甲裡,
  他細心保護的那朵藍色玫瑰花。

  他拖著劇痛的身體,走進了她所在的世界裡,
  在她溫柔美麗的面容下,
  將那朵玫瑰花交到她的手中。

  …他真的很想告訴她,
  他是多麼的愛她…

  『我…我…』

  但還來不及說出他的愛意,他已經倒下,
  嚥下最後一口氣。

  月神抱著他的身體,將他的靈魂守住。卻無可奈何。

  此時,另外兩位神明走上前來,『能救他的方法只有一個。』
  『但妳必須放棄神明的身分和力量。』
  『帶他去月亮上吧,那裡,沒有死亡、沒有詛咒。』

  月神遙看著天邊的那一輪滿月,露出希望的笑容,
  然後和少年畫作一道銀色月華,
  消失在滿天星空之下。

  只留下那一朵象徵永恆和付出一切之愛的藍色玫瑰,
  在神的世界裡,盛開芬芳。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美。」樹兒在說完故事後露出微笑,「他們在月亮上一定很幸福吧…」
  「…」亞珊撩起她散在背後的頭髮,用一根樹枝隨意的束起。她肩上的疤痕露出,是那麼的深又黑。像是詛咒。
  「不。」她突然開口。

  「這是真實的故事。」凱爾在飄鈴念完故事後說。
  飄鈴驚訝不已,看著神態自若的凱爾。「真實的故事?!」
  「嗯。」凱爾抓抓頭,無視於飄鈴一臉的疑惑,他伸了個懶腰,「好啦~該去找說接下來故事的人了。」語訖,他起身打開店門,然後快步走出去。飄鈴見狀,雖然滿腹疑惑,卻也只好連忙也跟著凱爾背影離開。
  旅店內只剩下那本書發出的旋律。
  那首〝夜光夢境〞。


  樹兒轉過頭,看著眼神中帶著某股情緒的亞珊。
  「不,」她輕聲地說,好像那是累積了幾百年前的回憶,「…一切,才沒有這故事說的這麼簡單。」
  「是嗎?」樹兒輕悄一笑,似乎發現了什麼。
  亞珊似乎發現自己露出內心秘密的端倪,連忙鎮定解釋:「那是…我朋友的故事。…,他的名字…,」

  「叫做…莫亞‧卡雷及菲諾斯。」

  ※ ※ ※
  「他,是一個背負著親人在眼前慘死,那痛苦回憶纏繞不清的人。」

  她的口氣淡然,卻藏滿厚重的哀傷。堅定的眼眸從田野上慢慢抬升,直至遙望無盡蒼天。就像那時她滿腹的期待,想要在這一片天空中找到滿月。因為只有滿月的照耀,才能使她忘卻那個詛咒的源頭。
  樹兒看著她,像是看到了一個常年下著白色雪花的地方。
  「莫亞,他是羽國弒魔者家族的後代,擁有殺死惡魔的能力。」她皺了皺眉,「但是,因為這個能力,使他的家人被陷害慘死。」

  〝往北逃!穿過森林牠們就沒辦法追上了!〞
  〝不!我要和父親一起作戰!〞
  〝妳在說什麼?聽我的話,快往北!〞
  嘶喳────…
  〝唔啊───!啊啊啊啊啊─────!!!〞

  〝父親─────!!!〞

  藏在故事書中的音樂,那首夜光夢境,突然轉入另外一首旋律。
  那旋律中帶著或淺或深的憂傷,伴在空中如鳥的撲翅般飛舞。
  風把門吹開了,某些翠綠的楓葉被強風吹下,吹進了屋內。葉子被風帶動,舞了許久,然後落在那本〝月光〞上,靜靜地聆聽著它訴說,那美麗童話的背後,另外一個故事。

  「他的父母為了救他,在惡魔千刀萬剮下痛不欲生的死去。」
  「因為他身負重傷,所以就被送至極北的邊境。」褪去了憂傷,亞珊望著天空漸漸露出笑容,「那裡,是個很美的地方,雖然長年下著雪,但卻一點都不寒冷。」
  「花園裡,開滿的是藍色的花朵。」「不只有玫瑰,還有菫、向日葵、滿天星,」她轉頭看向一直顰笑於她的樹兒,「妳不能想像那裡所有的花,全部,都是像海水一樣的顏色,卻又是那麼透明,一朵一朵,讓人錯覺是水晶的雕刻。」她一面興味十足地講,一面笑開。像是個孩子。
  「真的非常的美麗。」她深深地讚嘆,「就跟…那名月神一樣。」
  「喔?」樹兒挑起眉,「那名月神,她長的怎麼樣呢?」
  「他,」亞珊笑了笑,似乎在隱藏著什麼,「不,她。」「有一頭銀亮的長髮,眼睛像是夜空中最亮那顆天狼星,閃爍著粉藍的色彩。白皙的皮膚,亮白純淨,會發光一樣。輪廓雖然深刻,卻盡是難以言盡的柔美。」
  「彷彿她就是黑夜,生在黑夜,為夜裡活躍的生靈存在,並守護著他們。」
  「夜神、月神…。」樹兒不自覺地喃喃說道,而亞珊看向她,「這兩者對羽國而言是一樣的。」
  她默默低下眼瞼,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濤,「…〝神〞…」
  「神,是沒有自由的。」她抿著嘴唇,默了一會兒,「祂們生來只為了承擔守護的責任,並且維持領域內的平衡。」「這真的很不公平…尤其是對滿。」
  「滿?」
  「那名月神的名字,單字〝滿〞。意指他出生之夜的景色。」
  「…滿月…滿天星斗…」亞珊小小聲地說。她眼神裡開始出現迷濛,好像忘了身邊的樹兒。這是昏迷的前兆。
  「他們相愛著,但卻因為這神的職責而不能結合。」「雖然知道如此,他們還是私定了終身,決心被世人詛咒,也不願離棄對方。」
  「…愛…對他們而言竟然是個詛咒……」
  「………」樹兒發現她的異狀,臉上開始顯露憂慮之色。
  「戰爭結束後,滿帶著她離開。靜靜悄悄的,在新月高掛的夜裡和她逃離了這個世界,這個神不能自由的世界。」
  「但是…但是…」

  「詛咒才剛剛開始。」在遠處的小徑上,凱爾一面走著,一面對著身旁的飄鈴說道。
  飄鈴哀悽地望著那片盎然田野,風撫綠波,蕩漾在她的眼眸中,「沒錯,而且,這才是最惡毒的詛咒……」她說。
  而凱爾點了點頭,同樣地露出悲傷了神色,兩人看向天邊,似乎在學著亞珊,想從天空中找到滿月。

  擁有神的血統,然後去殺人,殺死青春的生命。

  樹兒低下頭去,發現了腳邊有一朵蒲公英。她伸出手去觸碰,蒲公英隨即長大了許多。那是她的力量,身為一棵樹的力量。神的力量也與她的力量一樣,只是能夠將這種祝福再使以百倍數的賦予。於是,週遭生物因神而茁壯,神也因此而偉大。
  神,不殺生命,也不可褻瀆生命。
  如果神必須殺生,那就是神已經失去了神性,不能再守護任何一個生靈。這對神而言,是個莫大的羞辱和詛咒。
  同時也帶來了祂們靈魂的煎熬和痛苦。

  「滿,在離開了神的世界後,便開始慢慢地發生轉變。」
  亞珊說著,臉色蒼白,「雖別人都沒有發覺。但是…我發覺了。」
  「朔月的夜裡,他帶著滿身的血腥味歸來,然後在黑暗中痛哭。我衝到門外,他卻已經消失。」
  「我以為他的轉變只是一個惡夢。因為他在白晝時對著我毫無保留的微笑…。」

  〝亞珊…!我帶回來一些草藥。妳的傷感覺好些了嗎?〞
  〝嗯。〞
  滿,怎麼可能會出什麼事呢?他現在,看起來還是一樣的啊。
  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情,他一定會告訴我的。

  「從小到大,我們生活在一起,無話不談。」「他卻沒有對我坦承,而我也一直以為他沒事。」
  她的淚水,一滴兩滴,從臉頰上快速的滑落,風輕輕地靜了下來,在田野旁和蝴蝶玩耍的妖精,也都停止了喧鬧。他們在聽著她。
  「又是新月了,」
  「滿,還沒有回來。」
  「我衝了出去,在每一個地方搜尋著他的身影。然後我在某一個地方,發現了一具少女的屍體。」
  「那名少女已經斷氣了很久,身上全都是血。她的脖子,被咬斷了。」她的雙手微微顫抖著,突然有股血腥味衝上她的腦門。回憶引起的後遺症。
  她隻摸著略微疼痛的頭,說著,「少女手中一直緊緊握著某樣東西,就連死去了都不願鬆手,」
  「我用力扳開,發現……」

  「是滿的頭髮。銀亮的,如同在閃耀般的。」

  〝滿!滿!滿!〞
  〝你在哪裡?滿!〞
  〝我求求你,請不要避開我!〞

  「我絕望的在森林中狂奔…!」
  「我知道滿並沒有離開,但是卻怎麼樣都找不到他。」
  「最後,我看見他,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
  「那是非常絕命的一刀,我看得出來,他的生命到了盡頭了。」亞珊說著,彷彿她也被貫穿了身體似的,臉上盡是苦楚。
  那是因為,死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為了她們的愛情,而放棄一切,被詛咒的愛人。

  〝亞珊……請妳不要看我……我很醜陋……身為神,居然親手毀滅了生命…〞
  〝滿…!你還是滿,在我眼中,你是我最愛的那一個人。〞
  〝別哭…不要哭,妳告訴過我妳不會哭的…妳不是很堅強嗎?〞
  〝沒有了你,這份堅強還有什麼意義!!!〞

  〝…亞珊,如果我死了,妳也不可以難過。〞
  〝妳要知道,我一直都在這裡。〞
  〝我並沒有離開妳。〞
  〝…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我。〞
  〝無論夜多長,多黑,我都在這裡。〞
  〝答應我好嗎?〞
  〝就像…當時我們曾約定過的一樣,好嗎?〞
  〝今後,不管誰死去了,我們都要用更好的方式活著…。〞

  〝活著……〞

  她張開了眼,發現樹兒正抱著自己。原來剛剛陷入回憶深處後,她便昏厥過去了。『剛剛,是不是夢見了什麼呢?』
  樹兒抱著她,一手壓在那黑色疤痕之上。在她視線無法接觸的地方,樹兒眼裡泛著水晶的光芒,她的聲音帶著笑容,對她說道:「亞珊多拉‧卡雷及菲諾斯小姐,謝謝妳保護了北方的森林、草原和有生靈所在的地方。我在那裡聽見了植物和所有生命對妳打從靈魂深處的感激。妳犧牲了多少,我們都看見了。謝謝妳,我們都誠心的祝福妳。」
  「亞珊,妳一定好好的活著,因為還有許許多多,在惡魔掌下的生命等著妳去拯救。」
  樹兒語訖,亞珊她涕然地笑了。
  「好的…我會用更好的方式活下去的…這是我曾承諾的約定。」
  「呼!還好趕上了。」
  不遠處,凱爾和飄鈴站在那裡。他們對著亞珊投以微笑。
  「我和老闆以為不能送妳最後一程了呢。」飄鈴說道,手中抱著一大束剛剛從某棵樹老那兒拿到的百合花。她走向前去,將花朵交遞到亞珊的手中。
  亞珊接了下來。看著手中的百合,她發現過往的回憶中,也有許許多多美好的片段。
  是啊,或許,無法排解所有的憂傷,但是在當得到別人的誠心感激,和他人所散發的溫柔時,不正是快樂的嗎?
  她突然好想看到月亮。無論陰晴圓缺。但能嗎?希望能。
  過去她很害怕除了滿月之夜以外的月,因為那些月是殘缺的,會讓她聯想到滿的詛咒。但假若真的跟那本故事說的一樣,那滿一定是真的在那裡了。
  「亞珊,一路順風,這曲子給妳。」凱爾在此時拿起笛子來,吹起夜光夢境,旋律在天空中飛揚,每一個音都充滿無限的喜悅。四周的妖精聽到了,都探出頭來,有許多就這樣飛到他們的身邊,盡情地跳舞著。
  其中有些妖精甚至開口唱起歌來。

  〝黑夜裡發亮的光,發亮的光,
   那是美麗月神的祝福,
   她守護著我的世界,守護著夢的世界…〞


  『月神遙看著天邊的那一輪滿月,露出希望的笑容,
   然後和少年化作一道銀色月華,
   消失在滿天星空之下。
   只留下那一朵象徵永恆和付出一切之愛的藍色玫瑰,
   在神的世界裡,盛開芬芳。』

殘月 完 2005/4/5

kyle78072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嘎──?!」攻擊目標不見了,妖鳥在空中疑惑的張望。
  而飄鈴在剛剛那快被攻擊到的一瞬間,已經移到妖鳥無法看見的地方──某棵內部已經敗壞成空的樹木內。空心樹內部十分的黑暗,但還能勉強地看清楚內部的情況。在飄鈴看清楚後,她馬上就開始暗罵自己為什麼要移到這裡頭。因為裡面,除了無以數計的大小螞蟻外,還有蛇、蜥蜴、會發光的青蛙、長相可怕的甲蟲在崎嶇不平的內部到處爬來爬去,整個樹木內部宛如一個爬蟲纇夜總會。
  『嗚~我真是一個大笨蛋~…』看著眼前爬蟲類們熱鬧的景況,飄鈴的淚水已猶在眼際。
  如果這些小傢伙們不靠近飄鈴那還好,問題就在,飄鈴正好就站在一群螞蟻的回巢路線上。那群螞蟻起初有點擔慮,但在一隻螞蟻爬上飄鈴的手臂後,其他的同伴們也跟進爬上飄鈴的身體。『咦?怎麼癢癢的…?』飄鈴忍不住舉起自己的手臂。
  但當她將手臂舉到自己面前時,上面與她相互對看的卻不是螞蟻。
  「啊啊啊啊啊啊啊──────!!!蟑螂───────!!!」




  遠處火山群內的帕諾斯堡裡,有兩人隱隱約約聽到這聲音。
  「嗯?好像有人在慘叫?」
  「大概又是沒有申請入境許可的觀光客了吧?」
  「唉!真不愛惜生命…」

  既然連帕諾斯堡的人都聽到她的慘叫了,更別提那隻銀色妖鳥了。妖鳥依聲音來源衝到空心樹旁,朝樹木用力一喙,那原本就極為脆弱的表面組織,應聲在飄鈴面前碎裂。
  飄鈴傻眼在那兒,被嚇得連可以使用移位法術都忘了。
  「嘖!」在安全區觀望著的凱爾縮緊了一下雙眉,然後衝向在攻擊中的飄鈴位置。他在約十碼處找到一個岩石作為掩護,然後從腰際間抽出木笛。
  「飄鈴!飄鈴‧翡兒!妳聽得到我說話吧!」凱爾大吼,「把妳的耳多摀起來!現在!」
  她照著作,將耳朵緊緊摀住。
  『…用這招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管他的,賭一賭了!』凱爾想著,然後戰戰兢兢地拿起木笛,將吹口湊在嘴邊……
  此時,一陣甜美輕柔的笛聲在緊張的空氣中緩緩地、緩緩地散開。每一個音符滑翔在妖鳥的四周,像是春風輕柔的撫弄,沉醉於音樂中的妖鳥慢慢地闔起眼,睡著了…
  飄鈴發現四周一片寂靜,她探出頭來,發現妖鳥已經伏倒於地。
  「喂!」飄鈴轉過身來,凱爾正坐在岩石上,一派輕鬆的抓抓頭,「我救了妳一命耶!沒有說謝謝?」
  「謝謝。」她鬆了一口氣地向凱爾道謝,但凱爾的臉上卻不見被感謝的喜悅。
  飄鈴癟嘴皺眉地看著凱爾,「你怎樣了?」
  「唔嗯唔嗯~…不怎麼樣。」『不好玩,這麼輕易就跟我道謝了。』
  「ZZZ…ZZZ…」
  從飄鈴身後傳來陣陣妖鳥的打鼾聲,兩人先是頓了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地開懷笑了出來。
  「占卜師,你到現在都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來這裡耶!剛剛還差點害我送了一條命!」飄鈴說著,好像剛剛被嚇得都傻了的不是她。
  「對喔。」凱爾想起之前亂七八糟的對話,一大堆〝什麼什麼〞的。「既然事情都已經解決了,那我就直說吧!」
  「這隻妖鳥,是我家的鑰匙變成的,所以我很需要牠。但牠偏偏只受有皇室血統的人所吸引,所以我就找上妳,只有妳才能幫我把牠給引出來。」
  飄鈴打了個暫停的手勢,「等等等!那你為什麼知道我的身分、名字和我有魔僕這件事?」
  凱爾笑了幾聲,「初次見面時我就告訴你啦!我是一名占卜師。」
  飄鈴癟嘴皺了皺眉,「唔…就算是占卜師也不一定算的出來吧?」
  「哈哈…」凱爾從岩石上跳了下來,然後走到妖鳥的頭前,「先把正事給辦完吧!」語訖,他將笛子對著妖鳥的額頭,「來吧……,“西瓜布丁紅茶凍!(註2)”」

  〝撲通~~~~~☆〞

  一陣煙霧漫起,濛濛的煙霧中,妖鳥不見了,飄鈴和凱爾只看到一把鑰匙漂浮在半空中。鑰匙似乎是銀製的,手把的部分是一個鳥翼的形狀,翼根鑲有一顆天藍色的圓形寶石。沒錯,看起來就是像要飛向天空一樣。
  「飛羽之鑰!」凱爾抓住鑰匙說,「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這是把鑰匙的名字。」他看向飄鈴,「去我家看看怎麼樣?」
  飄鈴有些猶豫,「呃呃~可是我要找我的僕…」
  凱爾的臉一沉,「叫妳來妳就給我來!」
  「………」
  兩人就這樣走在往桑德楓平原的路上。路途中,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飄鈴,她發現凱爾不只是占卜師而已,同時也是一個旅行已久的流浪者,現在,他選擇定居於此。而凱爾從和飄鈴的對話中發現,她雖然貴為皇室成員,卻一點也沒有高傲、並且以完美為目標的個性,反而十分地天真踏實。
  「妳打算在天使帝國這裡住下來囉?」凱爾問。
  「是啊,因為我現在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飄鈴聳聳肩,苦笑著說道。
  凱爾若有所思地看著飄鈴,「妳有什麼夢想嗎?」他問。
  她搖搖頭,「現在沒有。那你呢?」
  「有啊!」他拿起鑰匙說道,「我的夢想,就是開一家旅店,讓每一個旅人都能訴說自己故事的地方。」
  「說自己的故事?」飄鈴偏頭問,「有那種故事嗎?」
  「一定有,」他篤定地說,「因為光是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就都有一個屬於自己,而且也只有自己記得的故事。」
  深深的夜,令飄鈴眼中的凱爾特別的光耀。
  如果是這個人開的店,那一定會是很不一樣的店,嗯,一定是一家會讓每個進去過的人都難以忘記的店。因為老闆本身也讓人難以遺忘。飄鈴在心裡微笑著這麼說。



  黎明的陽光再度灑在桑德楓平原上。
  微風吹撫,發出悅耳敲擊聲的寶石林邊,凱爾和飄鈴站在一幢精緻的樹屋前。但凱爾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只是咧嘴笑笑,令飄鈴滿臉不解地偏著頭,「怎麼了?不開門嗎?」
  「這裡,我以後的店就在這裡。」他說。
  「喔喔,這樹屋很漂亮,很適合當旅店啊。」飄鈴點點頭。
  此時,他的笑容開始有點詭異了,「可是我需要一名工讀生。」
  突然,飄鈴的直覺告訴她,可能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你什、什麼意思啊?」
  「當我的工讀生吧!」凱爾拿起鑰匙說道。然後他將鑰匙塞到飄鈴的手中,「今後妳每天來,就幫我開店門。」
  果然沒錯,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欸欸!你不要強迫我啊!」
  「我沒有強迫你啊!」
  「飄鈴!!!」遠處,一個紅髮少年匆匆忙茫地跑到飄鈴面前,氣喘噓噓地停了下來,「終…終於找到妳了。」少年看向站在飄鈴身邊的凱爾,「他是誰啊?」『好矮喔!比飄鈴還矮。』
  飄鈴看了看少年,然後又看了看凱爾。
  「他啊,他…」
  雖然內心有點不甘願,但她還是緊握著手中的那把鑰匙,儘管未來或許會十分的痛苦煎熬。因為…她想要見識看看,這個脾氣暴躁態度惡劣,而且……而且有某種奇特夢想的人,他,能開出怎麼樣的店來。
  「他是我的老闆,我以後要在他的店打工。」
  今天有陽光的天空,一定也是美麗的,自由的藍色。



  「…講完了,這就是我初到帝國時的故事。」
  坦梩兒喝了一口剛剛才泡好的熱茶,眼鏡上的水蒸氣稍縱即逝,「很棒的故事呢。」她笑著說。
  「謝謝。」
  此時,店門被打開了,鈴鐺再度發出〝噹啷噹啷〞的歡迎聲響。
  「歡迎光臨盤藤旅店!」「啊,是天靈啊!早安!」
  入店的,是一個黑髮飄逸的少女,她臉上掛著可愛的微笑,「早安!飄鈴!妳們在喝茶啊?」
  「是啊,」坦梩兒輕輕地舉起茶杯,然後說,「而且在聽飄鈴的故事呢。」
  「真的嗎?我也要聽!」天靈興奮地走上前去。
  飄鈴無奈笑道,「可是已經講完了!」語訖,天靈可愛的小臉上隨即浮現失落,「啊~~…」
  「沒關係啊,還有茶可以喝喔。」坦梩兒說,而飄鈴也附和著,「對啊,喝茶吧!要不然…廚房裡有好吃的蛋糕喔,要吃嗎?」
  一聽到好吃的蛋糕,天靈的眼睛隨之一亮,「要~!」
  「那我去拿,妳等我一下。」
  在桑德楓平原上,早晨依舊清新怡人。
  遙遠,藍色天空其實會閃耀,只是陽光太亮,我們都看不到。風兒帶來精靈和靈魂的祈禱,吹上天際,送去我們看不見的某個都市裡。
  但,夢想,在這裡發酵。

    《飛羽之鑰》 全完

~~後~~(這篇是可以刪除掉的,不過只有當事人要求我我才會刪)
  下午時,坦梩兒和天靈發現時間已經很晚,於是匆匆地告別。
「改天再相聚!飄鈴。」坦梩兒說。
  「蛋糕真的很好吃喔~!」天靈滿臉笑容道別。
  當兩人已經遠走,凱爾終於醒來,「唔?剛剛是坦梩兒來嗎?」
  「是啊。」
  「她是不是忘了,她今天是來跟我拿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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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個頭啊?!我在叫妳耶!過來啦!」
  少年對著不遠處的飄鈴吼道。從他面目猙獰的臉上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青筋。
  街上的人們停了兩秒,然後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走開。『大概是青梅竹馬在吵架吧,別打擾他們。』
  「幹嘛啦你?!」就連素來溫和的她,也忍不住回報予同樣的大音量。『這傢伙怎麼這麼沒禮貌啊?!』她在心裡忍不住地暗罵。
  「妳才幹嘛咧!我叫妳叫了五遍耶!妳腳是斷掉還是殘廢?不會走過來啊?!」他一面吼一面磨牙。
  「喂喂!你有沒有搞錯啊?憑什麼你叫我我就要過去啊?再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她一面吼一面切齒。
  「誰管你認不認識我啊?!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妳是誰!妳是北方羽國…」
  「啊啊!!!」飄鈴驚慌地衝到少年的面前,一個掌子捂住他的嘴,像個綁匪似地把少年拖到小巷裡。
  『應該沒有人注意到吧…?』飄鈴從巷子裡探出頭來四處張望。
  「唔、唔嗯~嗚唔!唔、嗯…唔…唔~…」被捂住嘴的少年兩眼開始翻白,快要窒息身亡了。
  飄鈴發現少年的臉色不對,急忙放開捂著少年嘴巴的手,「啊、啊!你沒事吧?抱歉!」
  「咳、咳!呼…呼…」他像是重獲新生般地趴在地上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差點…就死在妳手上了…。」
  一旁的飄鈴臉色發白地拍拍少年的背,幫他順氣,「不、不好意思!」她慌忙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呼…這個女的態度轉變還真大,剛剛生氣像個大聲公,現在一慌就什麼都〝對不起〞了。』少年好笑地想著,他又喘了兩三口,然後小聲地把剛剛沒說完的話完整地重複了一遍:「妳…妳是北方羽國的皇室成員吧?飄鈴‧翡兒?」
  飄鈴一臉嚴肅地看著少年,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身分和名字?」『照理說…,應該只有我們國家的人才知道我身上帶著的十字架家徽,可是他看起來不像我們國家的人啊。』她一面打量著他,一面推測原因。
  少年則是神秘地笑了笑,沒有回應她的問題,「妳好,我叫做凱爾‧梅洛爾‧皮爾卡登。來自南方,是一名占卜師。」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耶!」飄鈴癟嘴皺眉地說道。
  名為凱爾的少年站了起來,一派輕鬆抓抓頭,「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回不回答妳的問題吧?妳和妳的魔僕們走散了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哇?!」
  凱爾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知道妳的魔僕在哪裡喔。」語訖,他走出了小巷。
  「啊!」沒來得急慌張,飄鈴匆匆地趕上凱爾的背影。






  黃昏十分,這次飄鈴真的要哭出來了。
  凱爾雖然說要帶她去找僕役們,但卻像是帶著小妹逛街般地在路上嘻鬧遊晃,晃著晃著,竟然晃到了巴提西爾的冥王洞窟前…!
巴提西爾的〝冥王洞窟〞是一個火山熔岩隧道,而且,據說洞窟中有〝體型巨大〞的〝吸血蝙蝠〞盤據其中。不過,初到此地飄鈴並不知道這麼一件事情,想若她知道這裡的情況,早在席歐烏爾山腳她就會死賴著不往前了。
陰風陣陣襲來,兩人站在足足有二十公尺高的幽暗洞窟前,望著黑暗深處可能會傾巢而出的某樣生物。
  飄鈴覺得背脊竄上一股寒意,她的目光緊盯著洞內看:「占卜師。」
  凱爾卻一點都沒有緊張的感覺,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啊?」
  「我不覺得我的魔僕在這裡耶。」
  「我從來沒說過妳的魔僕在這裡啊。哈哈。」

  〝呼───…〞

狂烈的陰風再度襲來,飄鈴心中浮現了不安的預感,「那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這裡…」她打了個寒顫,「很詭異耶…」
  「哈哈,」凱爾開朗的笑了幾聲,絲毫沒有受到那陣陰風的影響,他回答:「沒有為什麼啊。」
  「到底是為什麼啦!」
  他又笑了幾聲,「哈哈,就是,因為什麼所以我就帶妳來。」
  「啊?什麼?」飄鈴皺皺眉,看向凱爾,凱爾也看著她。
  他笑著說:「沒有什麼啊,反正就是因為什麼什麼,所以我什麼什麼什麼。」
  「啊?啊?」
  「就因為我要什麼什麼,但是因為那個需要什麼什麼的什麼什麼,所以我要帶妳來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他又繼續說:「反正當什麼什麼什麼什麼的時候,那個什麼什麼就會因為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這樣我就可以什麼~什麼~什麼了。」
  飄鈴殺了個白眼給凱爾,「……你耍我啊?」
  「哈哈哈。」白眼無效,凱爾只覺得越來越好玩。

  〝嘎─────────!!!〞

  一聲令人雞皮疙瘩的長嘯劃破黃昏的天際。
  那是來自洞窟深處的聲音。
  飄鈴顫了一下,「唔!」原本臉色就已經差到極點的她,現在的表情可以比喻為一顆冰在冷凍庫的蘋果。
  凱爾卻在此時又開朗的笑了幾聲,「哈哈,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出現了呢。」
  飄鈴恐慌的臉慢慢轉向神態字若的凱爾,「出…現…?!」
  「嗯,就是…」
  此時,一個巨大的生物從洞窟中猛然衝出,一股強大的氣流擈向站在洞窟前的兩人,他們反射性地用手護住臉部。
  「嘎─────!!!」
  那生物再度發出令人發毛的叫聲,而聲音來自他們的上空。兩人不約而同地向上看去。
  是一隻銀色的妖鳥!
  那隻妖鳥約高十公尺,有三隻眼睛,朣目呈水藍色,牠的鳥喙光滑鋒利,光是想像被啄到就很痛。牠在空中盤旋,一面嘶聲吼叫那令人雞皮疙瘩的聲音。突然,牠向凱爾和飄鈴衝來,凱爾隨即用力地將飄鈴推到另一旁,躲過攻擊。
  「喂!你很可惡耶!怎麼都不先說這裡有妖鳥啊?」飄鈴揉揉剛剛和地面撞擊到的手肘,不忘往身後對凱爾殺兩個白眼。
  「哈哈,我原本打算說的。」他笑了笑,接著轉身跑入草叢內…
…跑入草叢內?!……逃了?!
「啊───!可惡啊你!居然就這樣丟下我逃跑!」吼完,飄鈴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絕望。
  「嘎─────!!!」妖鳥又來了!牠從空中再度俯衝而下,朝向飄鈴!
  「!!!……“以王之名,向界神蘭理多爾借取力量,駕移之術!”。」
  飄鈴就在被妖鳥攻擊到之前,〝移動〞了位置,再度躲開攻擊。
  而在不遠處的樹上,凱爾正用最安全而且清晰的角度觀望著。他看到飄鈴利用〝位移〞的法術後,露出深長的笑容。
  「果然不錯…!」

    《飛羽之鑰》(中) 完 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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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桑德楓平原上,早晨特別的清新怡人。
  飛翔的北風,從稻田的彼端吹來,突然間,整個寶石林響出似水晶敲擊般悅耳的聲音。這美麗樂曲和柔柔的植物香氣,緩緩地在這冰涼清爽的空氣裡擴散開來,只要輕輕吸一口氣,胸腔裡便會感到一陣舒暢的甘甜。遙遠,東方來的晨光,在這塊豐碩的土地灑下閃耀的祝福,彷彿誠摯地希望這裡永遠都沒有凡世的塵囂和喧擾,永遠都這樣和平安靜。
  田邊,穿著純白長袍的少女遙望著藍色的晴空。她一頭微捲的紅髮在晨風的撫弄下,飛散在空中,白柚的肌膚像是海底最純淨的鹽粉,而她澄澈的眼底有深深的溫柔,就像在訴說著她是多麼的深愛這片天空。
  「好安靜的早晨…真舒服。」
  少女輕聲地說,然後豁然笑開,「這裡的感覺跟凱爾差真多,真搞不懂他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這裡…」
  「早安。」
  少女朝著聲音來處轉過身,向她道早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女子,淡褐色的捲髮在腦後隨意地紮起一條馬尾,臉上掛著桑德楓人特有的溫和微笑。
  「早安!」她笑著回應戴眼鏡女子的問候。
  「妳好,我們是初次見面吧?我的名字是坦梩兒。」戴眼鏡女子對少女自我介紹,然後推推滑下鼻樑的眼鏡,「你是盤藤旅店的工讀生對吧?」
  「是的。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飄鈴‧翡兒,叫我飄鈴或是翡兒都可以!」
  「好的!」坦梩兒有些訝異地看著飄鈴,『這個少女就是凱爾說的皇室成員啊,看她天真溫柔的模樣還真讓人想像不到呢。』突然,她記起來此的目的,「請問店開門了嗎?我有事要找凱爾。」『差點就忘了是要來催稿的…』
  「啊!對喔,我這就開店門,老闆應該就在樓上睡覺吧。請等等喔。」語訖,飄鈴在長袍的口袋中翻找,然後拿出一把造型特別的鑰匙。
  那把鑰匙大概是用銀製成的,但金屬的光澤十分特別,而鑰匙把是鳥翼的形狀,翼根鑲有一刻圓形的天藍色寶石。整把鑰匙就像是要飛向天空一樣。
  「好特別啊。」坦梩兒看著飄鈴手中的鑰匙說道。
  飄鈴笑笑,「是啊,這把鑰匙是老闆跟我第一次見面時給的。」她說,眼底襲上一抹懷念。
  「喔?」
  「您想聽聽我剛來帝國時的故事嗎?」飄鈴一面說,一面開了店門,門上鈴鐺隨即發出〝噹啷噹啷〞的歡迎聲響。
  坦梩兒臉上不自覺地露出期待的神情,「好啊,我洗耳恭聽。」她跟著飄鈴走入門內,楓木香撲鼻而來。
  而飄鈴站在店中,露出獻給每個入內旅人的溫馨笑容。
  「歡迎您光臨盤藤旅店。」


 

  「哇~!」
  站在城門內的一行人臉上難掩驚奇地四處張望,對這聖白世界發出讚嘆。
  「這都市真是漂亮!」說話的人是一個有紫色短髮的少年,他金黃色的眼朣和額頭上的寶石代表著他非人的身分。
  「是啊,連羽城都沒得比哪!」附和著他的是另一個少年則有藍海般的髮色與雙眼。
  「啊啊~趕快去逛逛吧,我已經腳養了!」白髮女孩提議說道,她天使般的面容滿是興奮期待。
  「是啊!我也很想逛逛這裡的街道呢。」一旁深藍髮色的女孩也笑著附和白髮少女的想法。
  其中一個紅髮少年默不作聲,看了看他身旁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女。此時,那少女原本健康柚白的膚色蒙上一層慘灰,她雖然也很想先四處逛逛,但畢竟現在是逃出自己國家的流亡者,身上還帶著象徵皇室的家徽!如果這裡有自己國家的人並且被發現的話,那情況就會很棘手了…。
  「呃…我看我們先去帝國的主塔登記入籍好不好?而且我身上還帶著羽國的皇家徽飾…如果被發現的話…」
少女說道,但其他六人早就逛得不知去向了。
  「啊…等等啦!」她惶惶地跟上六人的腳步。
  那六人是這少女的僕役。雖然說是僕役,但大多數時間都不聽這少女的話,我行我素,少女也莫可奈何。
  「唔,這本書的印刷真是不錯。」紅髮少年從書攤中拿出一本新書喃喃說道。
  「嘿~!」
  「哇、哇!滅宇!妳看,那邊!」兩個女孩驚喜的四處張望。
  「注意我一下好嗎~?」
  「池潘,那邊有武器店耶。」「你想幹嘛?」另外兩個少年指著街道交談著。
  「哈~囉~?」
白袍少女試圖讓她們注意到自己,徒勞無功。『……嗚,都不理我…。』她哀戚地看著六人興奮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是她的魔僕。
  〝碰!〞
  少女一個不注意,和一位老太太擦身撞上。老太太跌了一跤,手上竹籃裡的白色花朵掉了滿地。
  「啊!」她上前去將老太太攙扶起,「您沒事吧?」原本慘灰的臉再抹上一層憂慮,她看著老太太問道,「有沒有哪裡受傷?」
  老太太笑開滿臉的皺紋,「沒事沒事~」
  「不好意思撞到您!我幫您把東西撿起來!」少女急急忙忙地從人群中把地上的白色百合一一拾起,然後裝回竹籃中,遞還給老太太。
老太太從少女手中接起竹籃,滿臉是感激的笑容,「謝謝妳啊。」語訖,她越過少女離去,漸漸消失在廣大人海裡。
  目送老太太離去後,少女回頭搜尋著僕役們。左邊的街道,沒有,右邊的街道,沒有,前面的街口,沒有,後面的小巷,沒有…
  「!!!………人、人呢?!」

她走散了。

  走了半天,累得要死,僕役們一個都沒看見。
「…嗚…他們到底去了哪裡啊…」看著交錯的人海,迷途的少女差點沒哭出來。
  此時,她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叫著她的名字,「飄鈴,飄鈴‧翡兒。」
  「!」少女驚訝地朝呼喚她的方向轉過身,但在那一刻後她馬上就後悔了轉身的舉動。如果他是國家派來要抓我回去的怎麼辦?我怎麼那麼傻啊~嗚……她想著想著,幾乎要崩淚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後悔了,站在她身後呼喚她的,是一個黑紅髮的少年,年紀看起來略比她小些,腰際還掛著一支造型簡單的木笛。少年微微笑地看著少女,似乎有什麼事要告訴她。
  飄鈴癟嘴偏頭地看著對她微笑的少年,滿臉不解。『他看起來不像是羽國派來抓我回去的人。』
  少年笑著沒有行動,而飄鈴依舊看著他。兩人對望了好一段時間。
  「飄鈴‧翡兒。」他又說了一遍。飄鈴還是那副不解的表情。
  「飄鈴‧翡兒…」少年笑著再度說了一遍。
  「?」飄鈴還是不解。
  「飄鈴‧翡兒…!」他的笑容已經快要垮下來…。
  「嗯?」飄鈴的不解只是更深。
  「……飄、鈴、翡、兒!!!」少年此時的表情已經可以稱為硬化了。
  「嗯?!」飄鈴還是深深地不解。

  「〝嗯〞個頭啊?!我在叫妳耶!過來啦!」

    《飛羽之鑰》(上) 完 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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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方,莊嚴聖潔的主塔頂端,有一點閃亮的光芒。主塔下的房屋如羅盤上的棋子,稠密而有序地穩立在這塊芳香土地上,書館、街道、畫廊,從這個城市的深處,流出一陣無色的涼風,像是精靈或神明的氣息。沒錯,這裡,無疑是潔白而不受污染的奇蹟城市。
  紅髮少年站在俊美旅人的身旁,從這端安靜的金色稻田,望向遠處的那個都市,眉間展露著憂傷。而此時的旅人低著頭,看著腳邊輕擺身軀、載滿黃金似米粒的稻秆。從他眼中銀色的眼中找不到任何的風吹草動。
  「那裡?」紅髮少年依舊看著遠方都市,他問,「那裡就是〝天使帝國〞?」
  旅人應了一聲,「就是那裡。」
  頓了一會兒,少年展開了他緊皺的雙眉,像是決定好了什麼似地緊握著雙拳。旅人發覺少年的異樣,他看向少年,原本沉似巨石的眼底,竟然出現了不屬於他的詫異。
  「不去。」
  少年開口,語氣沉肅。這個時候的他,無法像往常一樣嘻嘻鬧鬧。『我的確是你救的,這條命,早就在那個時候給你了,但是現在,我想要做一個自己的決定。我明白,你有我的命,但,你不能掌控我的決定。』少年想著,而他藍澈的眼裡也如是地表現著他的渴望。
  旅人眼裡的詫異瞬間抹去,換上原本的沉沉巨石,「不去?為什麼不去?你的家人在那裡。」旅人問。
  少年以為旅人想趕他走,堅毅的眼神突然閃出一絲憤怒,「梅落爾!沒有意義的!他們又不是我真正的親人!」
  被少年稱作梅洛爾的那個俊美旅人低下眼瞼,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知道啊。」梅洛爾說,他說話的口氣像當時那月光下救了少年的他,溫柔的他,「我早就知道了。你是養子,凱爾‧嘉利。」
  凱爾的憤怒緩和了下來。他從那夜之後,就再也沒聽過梅洛爾這樣的柔聲說話。
  而梅洛爾低下的眼瞼慢慢掀起,沉石般的視線對上了凱爾藍澈的目瞳。
  「如果你不去,我不勉強你。」他說。
  「…嗯,謝謝。」
  「可是,」他又說,「你不能再這樣沒有意義地跟著我。」
  「我要怎麼做?」
  「學。你要跟我學。」
  「學?」凱爾無奈地笑道:「我只會吹笛子,沒有法力。」

  呼薩───!

  那不知是風聲還是雷聲。但在猛然地一股震撼後,梅洛爾空徒的手中出現了一副紙牌。他將紙牌遞到凱爾的面前,「不,你不學法術。你要學〝占〞。」
  毫無猶豫,凱爾收下了紙牌。臉上浮現開朗的笑容,「謝謝。」他說。
  『這樣就好了,我不要現在就分開。』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不想和梅洛爾分開。





  兩年了,不算長也不算短的光陰。他和梅洛爾又再度回到這裡。放眼過去,帝國依舊聖明潔白。但當時從這兒看著城市的少年已經隨著時光而遠去,那個少年只留下一個精明堅毅的年輕人。而旅人卻還是沒有改變,他還是像畫一樣地精緻唯美,但在內心的某個地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變化。
  『好快啊!』凱爾想。『一眨眼,兩年,就過去了。』
  兩年,他在這兩年內不急不徐地學會了〝占〞。在這過程中,他和梅洛爾都發現,他很有天份。然而,他的本質,並沒有因為任何事物而改變,相反地,他的心變得比過去更加堅定。至少,在那十二年的日子裡,他明白他並不是一個人,也沒有被忘記,因為有梅洛爾在。
現在,〝分離〞已經變成一種不用說的默契。他們都明白這一天一定會到來。但是,凱爾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
  「呼……」梅洛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ㄧ次,他覺得累了。他用法術將自己送到樹幹上,然後靠著樹,闔眼養神。
  風兒迎面吹來,滿地的楓葉被風揚起,滿天都是。凱爾坐在梅洛爾所休息的樹下,拿出梅洛爾當時送給他的紙牌,凝神地看著。他正在運用〝占〞。
  「凱爾,」梅洛爾闔眼喚道,「吹奏一首如何?」
  沒有回答,凱爾靜靜地放下紙牌,拿出木笛。第一個音符直上了雲際。
  這是一首不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曲子。一首凱爾從另外一個世界帶來的曲子。無法形容的遙遠歌謠,好像在敘述著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敘述一個固執的理論,敘述一種不需要理由的快樂和幸福。
多像風呀,吹得好遠好遠的風。
風,想要追逐太陽、月亮和天空,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風到不了那個地方,但他還是不停地向上飛去,哪怕自己即將消散無蹤,縱使他再也看不見他的夢想之境,他還是很快樂,因為,他拋棄了原本平靜航行的生活,選擇了屬於自己的生命形式。
  凱爾,他在說自己的故事。
  …緩緩地,漸漸地,音樂消失了。
  「梅洛爾…」
  凱爾欲言,卻被梅洛爾擋了下來,「喝一杯吧。」然後他從上方丟下一個杯子。凱爾身手接起,他看了看,杯底突然湧出液體。是法術,梅洛爾用法術將酒送進了杯子裡。
  酒是綠色的,聞起來帶有特殊的葉香。凱爾小啜了一口,甘甜的感覺從味蕾散佈到全身。
  「這酒,叫做翠藤香。」梅洛爾說。
  「翠…翠藤香?」
  「我要教你怎麼釀。」
  他從樹上跳了下來,遞給凱爾一本小冊子。裡面寫的是翠藤香的材料和釀法。
  「一年後,我會再來這裡,拿你釀的翠藤香招待我吧。」
梅洛爾笑了。凱爾也是。這是他們第ㄧ次相視而笑。
  「那…梅洛爾…我們是…」

  呼薩───!
  一陣劇烈的風襲來。當他再抬起頭時,梅洛爾已經消失了。凱爾發覺手中有某樣東西…
  是…是梅洛爾的隨身攜帶的白玉隨,上面刻有文字。
  「你好。」
  他轉過身去,是一個溫和的黑髮精靈。凱爾感覺到他身上帶有強大的大地力量。
  「我是桑德楓平原的祀龍‧葉,歡迎你的光臨,旅人。」他點頭示了個禮,「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

  「我是凱爾‧梅洛爾‧皮爾卡登。來自南方。」



  下午的旅店,顯得有些寂涼。該出現的人還沒有出現,凱爾依舊望著窗外,思緒飛到了不知名的世界中。櫃檯的飄鈴雖然覺得老闆奇怪,卻也不知從何問起,只能苦臉看著發呆的凱爾。
  「叮鈴鈴~」
  那是門被打開時的鈴聲。但凱爾沒有反應,他知道來者不是梅洛爾。
  「歡迎光臨!」飄鈴笑著迎接客人。是一個身材佼好的女人,有一頭紫色長髮,右耳有驚人的十三個耳洞。女人發現坐在窗前的凱爾,沒有理會飄鈴,她大剌剌地坐在凱爾為某人空下的位子上。
  「凱爾!」她推推凱爾的肩,他才惶惶地從神境中醒來。
  「唔?嗯?是妳啊,翠爾斯特。」
  她也發覺凱爾有些怪異,「是啊!你怎麼啦?」
  「沒事…」凱爾再度托起臉來發呆。
  「哼…」看凱爾又再頹廢了,翠爾斯特有點不高興地四處看,發現桌上的酒甕,她高興地大笑著:「嘿嘿…沒想到你也會喝酒,我看看…嗯~這酒很不錯!」
語訖,她伸手要打開蓋子,凱爾才再度惶惶地醒來,企圖奪回她手中的酒甕,「啊?!欸!等一下!那不是給妳這個死酒鬼喝的…妳~妳給我放手…!」
  「啊…!」「啊…!」

  鏘───!!

  酒甕破了。
  裡面卻一滴酒也沒有。只有一個杯子。那是梅洛爾的杯子,上面有他的名以及一些文字。那些文字跟刻在白玉隨上的一樣…



  〝僅獻給我最珍視的朋友,凱爾〞

  《翠藤香》(下)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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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的陽光照亮了半邊的山谷,而翠綠的山谷卻早已清醒。
  因為森林深處,傳來的陣陣優美笛聲,已喚醒這山谷內的所有生命。那陣陣隨風飛舞的笛聲,清脆且高亢,宛如在歌唱著某首遙遠又溫煦的曲子,雖無直達天際的激昂,卻純粹的能洗淨靈魂深處的憂傷。妖精們尋著聲音而喜悅地舞蹈著,就這樣,來到笛聲主人的身旁。
  笛聲主人是一個莫約十三、四歲的少年,一頭黑紅色的頭髮,有少女的臉孔。
  少年微微閉著雙眼,十根纖細靈活的手指在笛口上彈起彈落,思緒已飛到某個連自己都不確定的地方。他沒發現身旁正圍繞著許多的動物和妖精,牠們有些像朝聖般地靜靜地聆聽,有些高興地隨音而飛舞,直到最後一個音符從空中消失不見。
  「啊…」少年對身邊圍繞著其他聽眾而感到驚訝不已,然後對著一臉茫然與期待的聽眾們開朗地笑了出來,「哈哈,你們在聽我吹笛子啊?」
  「那我再演奏一首。」正當少年再度拿起木笛時,一個俊美的旅人朝他慢慢走來,少年放下了木笛,對來人露出了笑容。
  「梅洛爾!」少年喚出俊美旅人的名字,旅人卻視而不見,從少年腳邊拿起空背包。
  「怎麼吹來吹去都是那一首?」他一面將毯子放進背包,一面淡淡地說。
  而少年聽聞,依舊笑著,「哈哈,我會的沒幾首嘛!」
  「是嗎?」「我不理你了!先走。」語訖,旅人單臂背起背包,起身離開。
  一會兒,旅人便用驚人的速度往山谷外走去。少年見狀,惶惶地從後跟上,卻不急不徐喚著旅人的名字。
  「梅洛爾!梅洛爾!等等我啦!」
  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為他停下腳步。就算只有兩三秒。
  走了半天,梅洛爾還是沒有要停下來休息的表示,他依舊用相同的速度在樹林、草叢、河岸間快速地移動著。如果換做是普通的旅人,只能有他四分之一的速度。而這都拜他強大的法力之賜。
  但是凱爾就不同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除了吹奏笛子外,他真的可以說是一無是處了。不要說法術了,他連個普通的武技都有問題。所以梅洛爾必須定時地停下腳步,等聽到後方不遠處有呼喚著他的聲音後,他才再繼續前進。
  他很清楚這不是他的做法。
  日中十分,就算是天使也該吃飯了。梅洛爾不急不徐地坐在路邊,雙臂環胸地等著凱爾。
  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凱爾瀕臨死亡似地呼喚:「梅…洛…爾……等…等…我…啦…」接著,他看見凱爾用近乎貼地的走爬方式前進。
  凱爾抬起頭,看見梅洛爾已經停了下來後,他深深地鬆了一口氣,「終…於…」
  用餐,兩人之間的對話多半只有凱爾的自問自答,但偶爾梅洛爾會不經意地出聲應和或點頭,這都會讓凱爾高興很久。
  因為這是一種不被忽視的答案。





過去,在被收養的家庭中,凱爾總是一個人。因為賣藝生活的家庭中,每個成員都十項精通,這也是為了應付人手不足或是突發的情況,而凱爾不同。
  他只會吹奏笛子。
  或許他在吹奏笛子方面有令人讚嘆的天份,但這種天份在這個家庭中是不被允許的。

  〝如果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放棄吹笛子的時間,去練習其他的表演項目。〞

  他的養父母這麼對他說。但他不知道該怎麼作,雖然話中已經非常明白。
  『但是,我不想放下笛子。』小小的凱爾心裡這麼想。
  於是,他漸漸被漠視。漸漸地,只剩下他和他的笛子。他想,他就會這樣長大,成年後,離開這個家庭,在街頭流浪,或許,最後自己會餓死在街頭。
  『會覺得難過嗎?這樣的童年?這樣的選擇?』他問自己。
  『會啊!』他回答:『但如果選擇放下笛子,我會更難過。』
  沒錯,如果沒有辦法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那會比死還要痛苦。
  那個血腥的夜裡,被壓在別的屍體下,年僅五歲的凱爾想著。但是,想著想著,卻哭了。

  〝別理他,他什麼都不會,只會吹笛子。〞
  〝他最後會死。〞
  〝哈哈!我們離他遠一點!〞

  因為被忽視了。
  他想,他就會這樣死掉,然後被忘掉。
  …就這樣什麼都沒留下地死掉。
  然後,凱爾被壓迫的身體突然變輕,他看見在月光下對他微笑的那個人。梅洛爾。



  「我吃飽了。」梅洛爾淡淡地說,然後收了收東西,準備再度起程。
  「啊?!」還來不及驚慌,凱爾信手塞了兩個飯團,急忙地起身追著梅洛爾的背影,然後一面呼喚他的名字,一直到晚餐前。
  途中,梅洛爾會定時地停下腳步,等到後方傳來凱爾的呼喚,才再用那驚人的速度前進。
  『那不是你的作風。梅洛爾。』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梅洛爾───!等等我啦───!」
  可是,梅洛爾就是無法忽視他。因為他很吵,因為他很煩,因為他…,梅洛爾可以找出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沒錯,這是他的作風。而每個對梅洛爾而言再艱辛不過的理由,對凱爾來說,都是不被忽視的答案。所以凱爾才不想追丟他的背影。
  夜漸漸深了,梅洛爾點了一個燈前進,最後在河邊停了下來。一會兒,凱爾到了。
  他們一起在溫暖的營火前用餐,而凱爾還是很多話,好像任何事情都可以大肆討論似地。
  「啃啃…梅洛爾,我們一直往東,要去哪裡啊?…嚼嚼…」凱爾一面吃東西一面問。
  梅洛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而凱爾不解地皺眉,「嘎…?怎麼了嗎?」
  「吃相不好。」他說,然後指指自己的臉頰。
  凱爾笑笑,十分尷尬地擦擦嘴,「喔、喔…」



  『夜幕是深藍色的絨布,上面鑲著點點星亮,那是夜之后最華麗的服裝…。』凱爾睡不著,他躺在乾燥的毯子上,凝望著滿天星斗,想起不久前梅洛爾送他的詩集裡,有一段描寫〝夜之后〞的詩句。
  在另一邊看似沉沉睡去的梅洛爾,突然開口說話。
  「凱爾。」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凱爾的名字了,但凱爾只是瞪大著眼,並沒有特別驚訝。
  「嗯?」
  「我們快要到一個叫做〝天使帝國〞的國域邊境了。」
  「是喔。」
  「那裡,你養父母的子女在那裡生活。」
  凱爾的心震了一下,「這代表什麼?」
  梅洛爾頓了一會兒,然後翻了個身,「沒什麼。」

  《翠藤香》(中) 完 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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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飲入一杯帶著葉綠的酒
盡底
然後引來
唇邊陣陣酥麻感 和 眼前模糊的月景


我已經飲盡一杯帶著葉香的酒
空底
接著深深嘆息
怎麼會呢
企圖忘卻的過往點滴
卻在我飲入這麼一杯酒時
又在腦海裡浮起

再讓我飲
一杯帶著葉綠和葉香的酒吧
再一杯
翠藤香




  在桑德楓平原和寶石林的相際的邊緣上,有一個精緻的樹屋坐落在那兒。
  其建構是以這高齡千歲的楓樹,上頭零星的樹洞和開闊健壯的樹枝構成,但卻沒有破壞樹木來建造其屋的痕跡,可見屋主的用心及愛護此樹之意。而顯露在屋外的窗和門上之雕刻更是一大藝術,用柚木作成的窗、門之框上,爬滿美麗的薔薇花雕,精細的安排使得樹屋每一處都被花雕爬滿,沒有任何地方是被遺忘而空白的。提到花雕,樹屋上除了這獨一無二的美麗雕刻外,真正的藤蔓更是攀滿於樹和樹屋之上,翠綠的柔軟藤枝,像是蛛網般蔓佈。還有充滿於此處之空氣中,淡淡的特殊葉香,以及不遠處的寶石林美麗的悅耳聲音,都使這個樹屋充滿溫馨且與眾不同的感覺。
  路過此地的朝北旅人無不會多看一眼這樹屋。
  也因此,樹屋現在的主人利用這點優勢,將此樹屋變成一家旅店。

  〝盤藤旅店〞

  「老闆?」
  店內的工讀生飄鈴‧翡兒,有一頭至肩髮尾微捲的棕紅髮,和柚白的皮膚。她水靈的淺褐色雙眸望向在窗邊發愣的一名少年。那個被她稱為〝老闆〞的年輕少年。
  少年有一張屬於女性的瓜子臉型,黑紅色的頭髮躁亂地披在略窄的雙肩上,有些乾燥的雙唇微微開著,他單手撐著下巴,火焰藍的眼睛呆看著窗外即將收割的黃色稻田。
  「…老闆?」她又喚了一聲,少年還是不理她。她皺皺眉,走向少年。
  「老闆!!!!」
  少年被大音量嚇了一跳,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頓了一會兒,他瞪著比她高一些的飄鈴看,有點生氣。
  「幹嘛啦!沒看到我在發呆喔?!」他予以回報大音量,飄鈴癟嘴皺眉地接受。
  「你在發呆喔?」飄鈴說。『我以為老闆在回憶什麼呢…』她想,因為以往大吼大叫還會惡整她的老闆今天實在是太反常了。
此時少年又坐回位子上,恢復剛剛的坐姿。
  「是啊是啊。」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
  飄鈴再次地癟嘴皺眉,然後回到工作崗位上。又過了一陣子,少年突然開口叫她從櫃子上拿東西出來,飄鈴不疑有他,爬上櫃子,從裡頭挖出一個積滿灰塵的酒甕。拿出酒甕的那一剎那,飄鈴的雙眼瞪大了一會兒。『啊?!老闆又不喝酒?幹嘛叫我把這個拿出來啊?』正想開口問老闆有何意圖,飄鈴突然覺得還是不要問好了,反正老闆也不會喝吧(?),可能是要交易之類的,然後搬下酒甕,把它放到了老闆的桌前。
  老闆對這酒甕看了一眼,說:「杯子咧?」
  「啊??!!你要喝嗎?老闆?」『如果記得沒錯的話,老闆一喝酒,不就會……』飄鈴像是想起什麼地猛揮手阻止他。
「不行啦!你應該知道你一喝酒就會…」
  「變成天使凱爾(註1)啊?不會啦,又不是我要喝的,是可能會到來的某一個人。」他說,然後露出一如往昔的戲謔笑容,「幹嘛緊張悉悉的啊?哈哈。」
  她鬆了一口氣地垂下肩膀,「吼~別嚇我。」
  少年還是哈哈地在笑。
  她偏頭看著少年,有種被耍弄的感覺。
  「你是不是又在耍我啊?」
  「哈哈哈,才沒有咧。哈哈。」『哈哈哈,她疑惑不已的樣子還真有趣。哈哈哈。』
  少年眼看她依舊一臉困惑,又笑了幾聲:「哈哈…」「怎麼還不去拿杯子啊妳?」
  「喔。」飄鈴回答,然後轉身進入廚房。
  他的目光再度回到窗外的黃色平原中。
  然後,他的思緒緩緩地、緩緩地回到十二年前的那個時候…



  南方雨林中,到處都是可怕的食人獸族和疾病,本應是人煙荒無的地帶,但在這地方卻漸漸湧入一批前來開發的他國人民,使得許多居住於此的善良精靈不得已離開安全的雨林,遷移到廣闊而毫無安全庇護的莽原上。然而在一次的夜間遷移過程中,某一批混著人類和精靈的隊伍卻被意圖販賣精靈的狩獵者攻擊,由於隊伍內只剩下老弱婦孺,面對擁有強大火力的狩獵者根本毫無反擊之力。於是,所有混在其中的人類和年老的精靈被殺,狩獵者帶走年幼的精靈和小孩,現場只剩下無言的屍首看著親人被奪去。
  晨星點點在將黎明的天空,彷彿帶了希望一般,一個旅人依尋著血腥的氣味來到屍橫遍地的雨林某處。
  「嘖!」旅人拉下斗篷的戴帽,銀色月光灑亮他清晰俊美不已的輪廓。淺黃色的柔細短髮,和堅毅並且充滿韌性的銀色雙眼。
「都死了嗎?」他喃喃地說著,好像在等待某個人回應他。
此時,一條黑色的小蛇從他的衣口中冒了出來,吐吐蛇信,像在對旅人說話一般。當牠縮衣內時,旅人的臉上浮現一抹悠悠的微笑。
  「是嗎…?」
  語訖,他慢慢走向某一具巨大的屍首旁,這是有人類血統的矮巨人族族人,他凝眼看著趴在一片血泊中的冰冷身體,然後柔聲地說話:「沒事了。」
  屍首沒有動靜。
  「那些狩獵者都走了,雖然你的家人可能都已經死了,不過,只要你一個人還活著,就可以見到他們。」
  屍首依舊沒有動靜,旅人有點不安地翻開屍首,在看到那下面的那一個生還者後,他豁然地笑開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微笑,不屬於這個殘暴世界的真正微笑。
  屍首下的那個緊握木笛的孩子看著他,停不住的低聲哭泣總算停止。
  這個唯一的生還者,叫做凱爾。

  《翠藤香》(上) 完 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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