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上午的第三堂課,那坐在最後一列第四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男學生,被英文課的老師用兩本課本給打醒。
  「啊,痛…」男學生瞇起眼睛,抬頭看向臉帶得意笑容的英文老師,「會打笨的。」他無辜地說。
  「你有比較聰明嗎?陸耀?」老師沒好氣地反問男學生。那名叫陸耀的男學生只是摸摸鼻子,一臉不在乎地回答:「至少英文我比較高分。」語頓,他拉起一個好看卻充滿嘲諷意味的微笑:「老師,你總不希望全班的英文總平均因為沒有高分而被拉低吧?」
  老師一雙大眼穿過眼鏡鏡片,直挺挺地看了陸耀好一會兒,「不准在課堂上睡覺,會影響其他同學。」最後,這變成了陸耀上課睡覺被抓包的結論。

  陸耀,在師長和同學的眼中,算是〝半個〞問題學生。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沒有問題的那一半是雖不亮眼卻穩定得令人安心的成績,以及許多比賽的優良表現,有問題的那一半,就跟出席率和上課態度脫不了節,但除此之外,陸耀在學校裡比起其他問題學生(包刮〝半個〞問題學生)更讓師長和同學覺得難以捉摸。
  但事實上,他很少如此自傲,至少在不擅長的事情面前絕對不會逞強。但在以考題向來難度較高的英文老師面前仍能輕鬆地高分過關的陸耀來說,英文課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睡眠課。而英文老師除了對他的態度頭痛之外,也沒其他理由怨他,畢竟在這升學壓力這麼大的校園裡,仍能這麼四平八穩站在課業面前的學生實在是沒幾個。至於該說他們是天才好,還是讀書有方法,沒一個人能拿捏住標準。



  「阿耀!」
  放學後,幾個同學把正要離開教室的陸耀攔下,「走啦,去打球。」
  「不了,我還有事要回家。」以一般的男孩子來說,籃球和運動應該是這年紀最重要的休閒,但陸耀卻乾脆地拒絕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舉動不同於當下的少年。只喝用茶葉泡的綠茶,討厭熱鬧,獨來獨往,喜愛書法和登山…總之,他真的不像個正常的少年,雖然他的面孔是那麼地令人印象深刻。
  若真的要形容,就只能說他的五官比起其他同等好看的少年更加俊秀乾淨,像是一株白蓮花一般的少年。除此之外,他那對深色的眼睛雖然也漂亮,卻深遂得無法找到底處。

  「呼…」
  一回家,他便坐在床沿,看著窗外發愣。夕陽將他的臉灑滿橙色,像是懷舊電影的那種顏色。
  最近,他常常做一種夢,一種在樹林裡奔跑的夢境。在夢中,他不知道在找尋著什麼,著急地在森林中跑著,然後突然感到雙腳騰空,他便嚇醒了。醒來後,全身冷汗直流,直打哆嗦。
  雖然他有股不願逃避的想法,但他害怕這個夢卻是無法掩飾的。
  但最近──就在昨晚──這夢境中多出了一個新的元素令他對這個夢的感受完全顛覆。

  想到這裡,他很快地拿起手邊的2B鉛筆,在空白的作業本上一筆一筆勾勒出那夢境…

  夢境中的日本女人。



─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不知道為什麼,陸耀常常會有種難以形容的失落感。
  那種失落感就像是被放在腦海一角的記憶片段,突然地就出現,然後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消失。因為感覺來去得太過於突然,他往往也都忘了察覺,而且平常要應付學校課業、校外競賽和社團活動就夠讓他覺得疲憊的了,因此這失落的感受即使非常強烈,他也從未真正面對過。
  但在畫那出現於他夢境中的日本女人時,他卻深深地感受著那股破破碎碎的失落。
  空白作業本上,那日本女人有著一張清秀柔和的臉,眉宇間吐露著堅毅,雖然只是一張黑白的草稿,那女人的神情卻彷彿活生生地站在陸耀面前。她好像有一股很強烈的想法,卻始終無法開口傾訴。
  當陸耀將2B鉛筆放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的10點多了。
  他看著書桌上的時鐘,沒有任何讀書的打算,簡單地梳洗過便決定就寢。躺在床上,他不自覺地望窗外看去,城市的光亮將整片夜空洗淨,只剩下幾顆孤寂的星點殘留在天際。
  「妳是誰?」
  陸耀對著窗子一角的星星問道,但星星只是回予片刻的閃爍,便將所有的答案放諸風中。

   ※ ※ ※

  高中的生活雖然多采多姿,但對陸耀來說,除了特定的活動之外,其他的日子都是在一圈一圈地輪迴旋轉著,好像沒有終點似的。
  星期一早上第二堂的英文課,他在桌邊折騰了好一會兒,但就是沒有辦法睡著,於是開始畫起那女人的長相。這是他最近很熱衷的一件事情,反正他每天除了上課讀書社團練習之外,幾乎就沒有其他的休閒可言了,但他卻漸漸的發覺,畫畫──尤其是畫這個女人──卻不是用〝打發時間〞能形容的那樣單純,隱隱約約地,好像在建構著什麼。
  「陸耀!」
  〝啪〞地一聲,英文老師的教科書再度殺死了陸耀的幾個腦細胞。
  「你在畫什麼?」老師指著空白筆記本上的女人問道,然後像是了解什麼似地笑笑:「女朋友啊?」
  教室內隨即一陣譁然。
  陸耀轉了轉眼,兩手一合,快速地蓋起本子後便塞進抽屜。他搖搖頭,什麼都沒說,看著老師。
  老師也回看了他一會兒,並企圖從他眼中找到那麼一點慌亂的痕跡,卻只看到深而不能見底的黑洞。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選擇放棄,轉身走開,繼續他永遠趕不完的英文課程進度。
  好不容易下課了,陸耀的身邊突然圍住了一群的同學,興奮地問他剛剛上課畫的是什麼。
  「欸!陸耀,你剛剛畫的東西在哪裡啊?拿出來啦!」
  「你該不會真的有女朋友了吧?」
  「喔~!很不夠義氣欸,什麼都不講。」
  「你忘了陸耀的溝通神經有問題喔?」
  「說啦說啦,她叫什麼名字?」
  「先把剛剛畫的那一張圖拿出來!我們來鑑定一下!」
  陸耀一張俊秀的臉頓時扭得亂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是那一種表情。
  這類的問題一直纏擾著他到午休結束,好像颱風過後般,狂風暴雨完畢後,一切回歸於原點。
  打掃時間過半,做完工作的他坐在花園的涼亭裡,鬆了一口氣。
  「呼……」
  風輕輕地吹著,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春天一直是陸耀最喜歡的季節,他喜歡一切活躍的景象、溫柔的暖風、彷彿深浸於悲傷過後乍現的明朗。
  他明白,春季裡一直有他不可能達成的某個理想。
  那不可能達成的理想就像是他在球場邊看著同學揮灑汗水,放肆大叫大笑,當四周所有的人正在享受生命時,他被困在一個沒有名字和形體的牢籠中。
  但他也明白,理想就算不能實現,也不能責怪任何人。他會有這樣的感覺並不是有人禁錮了他的緣故,畢竟他找不到任何他被困的原因。
  「如果說這一切沒有原因的話,那是否就是〝命運〞呢?」他看著涼亭外隨風擺動枝葉的榕樹,用著極細微的聲音說著。風此時又輕輕吹起,將他所有思緒吹往遠方,他彷彿可以感覺到那陣風的方向…
  朝北…往那片純淨美麗的土地…

   ※ ※ ※

  一片白芒的,他在空曠的世界裡左顧右盼,急切地好像想找尋什麼。
  胸口突然一痛,他轉身看去,在那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影背對著他,站在一個一片模糊的地帶。
  他大吼,卻突然發覺自己沒有聲音。
  他奔跑,卻離那人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霎時倒下,感到四周空氣在擠壓著他,好重、好重…

  「…───!!!」

  「啊!」
  陸耀起身的一瞬間,一頭撞到正在幫他檢查的護士的臉。護士〝哇〞地尖叫了一聲,連原本在外面討論的老師和家長也衝了進來。
  「阿耀!你怎麼了?」陸耀的母親擔憂地跑到床邊,「同學發現你昏倒在掃地區域裡,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陸耀搖搖頭,正要告訴母親自己沒事,老師卻突然插嘴進來。
  「會不會是因為課業壓力太重?最近看你精神不濟,上課也沒有辦法專心…」老師點點頭,自己附和著自己的想法。
  此時陸耀母親瞪大了眼看著老師,然後又看著陸耀:「阿耀,如果覺得壓力太大不要太勉強自己,如果覺得心情不好就不要硬撐著讀書。」母親轉過頭繼續對老師說:「老師,對不起,阿耀這孩子每件事情都要硬撐著,給您添麻煩了…」
  老師連忙揮揮手,「沒這麼一回事,陸太太您太客氣了,阿耀是我的學生…」
  陸耀難以置信地用鼻子哼出聲:『怎麼都沒人注意聽我說話啊?就這樣我昏倒的原因變成了功課壓力太大嗎?』他覺得很無厘頭,但看著母親和老師兩人一搭一唱,那臉上認真又擔憂的模樣,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麼老師,我就先帶阿耀回家了。」
  「好好好,陸耀好好休息啊。」
  最後在護士小姐和老師的提議下,母親帶著陸耀回家修養。陸耀原本是想堅持留下的,但看著母親那淚腺異常靈活的雙眼,只好認命地回家,躺在床上和天花板對望。
  「唉…」用完晚餐後,他靠在陽台的欄杆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怎麼會昏倒在那種地方呢?如果沒昏倒的話就不用回來了…」
  他思索著事情發生的經過,卻發現他只記得他在涼亭那兒覺得很疲倦,想休息一下,後來一覺醒來就躺在保健中心了。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
  在不斷反覆的思考而不得其結果之後,陸耀放棄了。他對著攀在欄杆上的手說道:「還是早點休息,明天去學校吧…」語訖,他轉身走進房裡。在陽台彼端城市的光亮依舊,而天際的星點卻越來越渺小,彷彿快要被吞沒般,在黑夜裡載浮載沉。

   ※ ※ ※

  旭日再度升起,平凡的一天也同時開始。
  在忙碌的車陣人潮裡,陸耀的心卻寂靜地令人感到沉重。
  一樣的路線,一樣的車次,一樣的乘客。這一切看起來好像一段被重複的影片,每天都在播放。只是時間一直前進,有些路線會在時間裡被改變,有些車次會在時間裡被替代,有些乘客會在時間裡出現或者消失。但在陸耀眼中,這些因為時間而產生的變化,卻沒有四季輪替那樣的令他深深著迷。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很盲目,覺得那些時間、路線、車次、乘客很盲目,這個世界很盲目。
  當呼吸著空氣裡充滿臭氣殘渣的味道時,他覺得自己突然沒有了感官能力。眼前看不見,耳邊聽不到,味蕾嚐不出,皮膚則像是被磚塊水泥層層疊起而堵塞。
  他覺得好重好重。
  正當他看著公車外的那如烏煙瘴氣的世界時,突然一簇紅色不具名的東西快速掠過他眼前。下意識地,他衝到公車司機旁,「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在前面停車嗎?」
  公車司機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前方的公車站牌前停下,陸耀敷衍地道謝後,便朝那紅色的印象跑去。
  他一直跑、一直跑,但沿路上卻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可能是那紅色物體的東西。與他擦過的所有景物和人彷彿被強烈地抹糊,只剩下顏色,無法形容其形體。最後,他停了下來,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四下張望,眼前卻只是一片慘灰。他腦海裡突然滑過夢境中他不斷奔跑的畫面。
  『我在追什麼?』
  他喘了喘,突然在心底問自己:『我剛剛看到了什麼,我為什麼要追來?』
  他向來很了解自己,從小到大,他從未因為那一點點的衝動而毫不顧慮的向未知的前方而去。但剛剛,他卻下意識地回頭追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當他決定回家時,路旁精品店櫥窗內的一樣東西卻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個日本娃娃。
  那娃娃約有四十公分高,四肢白皙而纖柔,細眼眼尾微微上揚,唇瓣像是兩片鮮紅的玫瑰。娃娃身穿著一席白色的服裝和頭飾,垂首羞澀地看著下方。
  陸耀站在櫥窗前,盯著娃娃好一會兒,突然面前的玻璃冒出了幾聲悶響,他受到驚嚇地猛抬起頭,看見玻璃另一端,有個開朗溫和的笑容正對著他。

  「我叫陸耀。」陸耀對著長髮店員自我介紹,「陸是阜部的那個陸,耀是光宗耀祖的耀。」他坐在木製的小圓桌前,面容顯得有些僵硬。而坐在他對面的長髮店員看不出性別,身材修長,茶色的髮絲長至腰部,隨意地被紮在腦後。
  「你好,陸耀,我叫坍莫。」他手上抱著一本厚得令人不敢置信的書,一張對著陸耀的笑臉連眉梢都沒動過,「土丹的坍,草字頭的莫。」
  「你好。」陸耀點點頭。
  坍莫指了指櫥窗,「你剛剛在看那個日本新娘娃娃嗎?」他說。
  「嗯。」陸耀猜想坍莫大概從他站在櫥窗前就站在那兒後面了,不然他怎麼會沒注意到櫥窗旁有人靠近。
  「最近是不是被什麼事情困擾著?」
  一句話沒有任何轉彎,坍莫像是拿著一把斧頭,直挺挺地劈中陸耀的眉心。但被陌生人看穿,陸耀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啊,呵呵,你不用說沒關係。」坍莫搖搖手,「我只是猜你大概有困擾罷了。」
  「嗯…」陸耀幾乎是用鼻音回答,但對坍莫卻沒有辦法生氣。因為他說得也對,自己長久以來的確是被某件事情困擾著。

  「春裡
   溫暖的風
   彷彿深浸於悲傷過後乍現的朗明
   是誰在光芒中呼喚著我
   朝北行 朝北行

   那呼喚也竟如此熟悉
   好似從那遙遠的夢境
   乘著風 在四季裡等著我去聆聽

   是鶯唱?是蟲鳴?
   是笙曲?是笛音?

   春裡
   溫暖的風
   彷彿掙脫枷鎖後展翅於天際
   我聽見在光芒中有人呼喚著我
   朝北行
   朝北行…」

  陸耀瞪大著眼,看著笑容未變的坍莫,「你怎麼會…」
  「你在縣賽裡寫的這個〝春北行〞,有刊登在你們學校的校刊上喔。」坍莫一面說,一面拿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校刊,「我覺得你寫得很好,拿縣賽第二名實在是太可惜了。」他說著,還將手上的校刊翻到〝詩詞縣賽亞軍〞的那一頁。
  而陸耀則皺著眉頭轉了轉眼。他其實對那次比賽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因為冠軍是個有出過詩集的寫作天才,能拿第二名已經很不簡單了。但這首詩,的確是他照著那個夢境寫下來的。
  「坍莫…」陸耀看著放在坍莫面前的厚重書籍,緩緩問道:「…你有沒有過一種,一種很失落的感覺?」
  坍莫合起校刊,笑容可掬地看著陸耀:「每個人都會感覺到失落啊。」
  「但是我常常覺得,那一種失落,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似的。」陸耀低下眼瞼,看著木製桌面上那曾隨著時間留下的深色條狀痕跡,「我常常會做一種夢,夢裡我身處在一個森林中,不斷地奔跑著,好像沒有終點一樣的奔跑著。」
  「我不知道那森林是哪裡,我只知道我很想找一個東西。」陸耀手肘撐在桌面上,掌心壓著額頭,緊緊閉著眼,試圖回憶著那夢境,猛地他張大眼睛:「然後,我在夢境裡看到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看著我,好像很想跟我說些什麼…」
  「陸耀。」坍莫突然開口。而陸耀將頭抬起,看著他:「什麼?」
  他打開那本放在他面前厚重的書籍,裡面密密麻麻寫著日文,坍莫用指著上面幾行字,然後說:「日本的民族性既堅強又固執,他們從來不輕言放棄,即使一切已經到了末路,再也無法重來,他們還是寧可放手一搏。因此與生命相比,對他們而言,找到真理和達成夢想才最重要。」
  「我知道…」陸耀嘆了一口氣,不明白坍莫為何對他說這些。
  突然,陸耀感到身體一震。

  〝找到真理和達成夢想才最重要。〞
  〝彷彿掙脫枷鎖後展翅於天際…我聽見在光芒中有人呼喚著我…〞

  〝朝北行…朝北行…〞

  他猛地站起身:「謝謝你,坍莫!」語訖,他抓起書包就往店門口跑。
  在車陣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陸耀身後的那家店緩緩被其他景色給淹沒。而陸耀的背影,也漸漸消失,但他彷彿在飛翔,就像是擁有了翅膀一般,朝那天際彼端而去。

   ※ ※ ※

  「搭乘AS1320往日本班機的旅客請注意,請盡速到登機門等候登機…搭乘AS1320往日本班機的旅客請注意,請盡速到登機門等候登機…」
  沒有向任何人說明,陸耀獨自一人踏上這段旅程。還好寒假時他跟著母親去上了日語課程,簡單的日文對話應該沒有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往日本的路程過得很快,快得令他無法相信。好像一瞬間,日本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下了飛機,他在機場內的一家便利商店買了本旅遊指南。他翻了翻,在裡面找到了一張與夢境中極為相似的森林景色。搭上計程車,他將那張圖片指給司機看,司機說了一聲沒問題後,便快速地駛往目的地。
  漸漸,車窗外高速公路鐵灰的景色變成了深山的翠鬱。最後,計程車在一個人煙罕至的森林公園前停下車。
  陸耀站在森林公園前,靜默地不發一語。
  他感覺到身體裡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就是這裡了。』那個聲音說。然後他閉起眼睛,朝著前方走去。

  〝呼───…〞
  風從他身後緩緩吹起,像是在引導他一般。在黑暗的世界中,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一絲恐懼與猶豫。一直到風突然從他面前吹來,他張開了眼睛,眼前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吊橋。
  他戰戰兢兢地走在吊橋上,雖然他並不怕高,但在風彷彿刻意的搖動下,他也漸漸緊張了起來,兩隻手掌開始冒出汗。
  就當陸耀正走到吊橋中央時,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呼喚著他。

  「光…」

  「誰…!」
  〝啪!〞

  幾乎是同一時間,吊橋的支撐繩索突然斷裂…
  陸耀驚慌地在空中舉起手臂,企圖想抓住什麼,卻只聽到風絕望地在耳邊呼嘯著。最後他看見斷崖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光。」

   ※ ※ ※

  「啊─────!!!」
  他幾乎是從地面上跳起來的。然後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覺得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中,他不斷地找尋著寒子,卻一直反覆地在某個地方旋轉,找不到任何空隙。那好像過了很長的時光,而寒子的身影卻始終沒有離開他的靈魂。即使每次望見寒子,她總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卻似乎隱隱約約地想告訴他:「你並不孤單,你也不是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和四肢,完全沒有外傷的痕跡。而他身上和周圍除了花瓣外,沒有任何血跡和屍體。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光。」

  當他疑惑時,那聲呼喚再度伴隨著風而來。那風暖暖的,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芳香。突然間,四周如雨般紛落下那緋紅色的花瓣。他不自覺地伸出手來抓住了其中一片。
  「櫻花…」他的聲音極為細柔,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話。然後他將手中花瓣拋入空中,接著朝那聲音的來源而去。

  極度緩慢地,原本的白色世界變成了一個四處是櫻樹的花園。他往那花園更深處走去…

  在那花園深處,有一棵櫻樹。那櫻樹或許與之前他所看見的那些櫻樹沒有任何相異之處,卻是他一直以來最珍愛的一棵。看著那棵櫻樹,他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他笑容裡藏滿了無法以言語形容的喜悅,美麗得融入了櫻花紛落的景色之中。
  在櫻樹下,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那人影漸漸變得清晰、明亮…
  然後給予他一個溫柔的笑容。一個他所愛著的笑容。

  「光,你終於回來了。」

   ※ ※ ※

  〝鏘啷!〞
  房間的窗戶玻璃碎了一地,破碎的玻璃中,躺著一個蒼白虛弱的少年。少年雙眼瞪直,卻毫無焦點,火焰藍色的眼瞳中只剩下空洞。
  「凱爾!」房間的門很快地被打開,站在房門外的是一個穿著白色長衣的少女,她看見倒在地上的少年,連忙衝上前去:「凱爾!凱爾!你沒事吧?」
  被稱做凱爾的少年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似地,自顧自地站起身,將破碎的窗戶用力推開…
  窗戶外健壯的楓樹枝幹上,有一名全身是傷的女孩抱著一株盆栽。女孩有著一頭棕色偏金黃的長髮,如波浪般在身後散開,身上穿著的水藍色禮服,幾乎每一處都被血染成深鬱的紫色。女孩兩眼顏色相異,左眼淡藍色,右眼淡綠色,但都已淚水氾濫。
  她雙臂中緊緊抱著的盆栽,是凱爾三天前從北方帶回來的植物苗種。原本上面開滿了色澤美麗的淡紅色花朵,如今都已落盡,樹枝虛弱地朝著天空,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
  原本站在屋內的凱爾不顧四處都是破碎而危險的玻璃,緩緩走向枝幹彼端的女孩。
  而白色長衣的少女站在屋內,滿臉的不解與困惑,愣在原地。
  『那個女孩,什麼時候爬上樹的…?』
  棕髮女孩看著走向她的凱爾,臉上只有悲傷和淚水,而凱爾眼中除了那棵樹苗外,就別無他物。走到她身旁後,凱爾靜靜地蹲了下來,看著瀕臨死亡的樹苗,肩膀不自覺地顫了顫。

  「嗚…」
  他咬牙忍著哭聲,但淚水還是無法止住,一滴一滴的落在女孩的手臂和盆栽內。
  四周沒有風聲,一切是那麼地寂靜,好似在弔念著樹苗的死亡。

  空氣裡瀰漫著的悲傷無法凝結,漂流著,漂流著…

   ※ ※ ※

櫻,來自春風,那春風是你或深或淺的笑眸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時光的飛梭
它的美麗,留在千個春初裡,帶不走

是你的寂寞

是我的守候

kyle78072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深紫色的雲在山的那頭等待黎明,它渴望成為純潔白亮的,卻沒有想過一旦風用力拂過,它便會散成細絲。因為它毫無猶豫,就像是武士,等待著拔刀的那一瞬間,腦海裡只有眼前的敵人和榮譽,沒有其他的事物。
  「你就是…時田所找到的那名實力堅強的武士吧?」
  溪水從他的腳邊流過。光英挺的臉、護甲和刀口上沾滿了血,但不是他的,是剛剛在他刀下成為亡靈的人的血液。他的黑亮髮絲和額間的白色帶子被狂風揚起,在半空中飛動著如死神的旗幟。旗幟的彼端,是個短髮的十來歲少年。他的雙眼有著海的顏色,臉部輪廓深遂而虛幻。少年單手握著武士刀,嘴角輕輕一提,像是大海對著水手露出險惡的微笑。
  「我叫做宮澤一海,」說著,他將刀筆直地朝向光,「櫻井光,南宮前麾下最強的武士,我一直都在等你。」
  「哼…」光冷地笑出聲來,他銳利的目光更勝宮澤一海的刀鋒,「讓我好好的見識一番吧!」
  話聲剛落,光和一海不約而同地衝向了對方。
  一海的刀從光的上方砍了下來,光雙手將刀口朝上穩住,接下了這一海的攻擊,刀與刀的碰撞,〝鏘〞地一聲擊破黎明的寧靜。僵持了兩三秒,光抽起刀身,從左方朝一海的腰部斜砍了過去。一海身形輕巧地旋身閃過,一刀又從光的右方斬來。
  『好俐落的身手和刀法!』光暗自讚嘆了一聲,然後使了力將刀朝著一海的攻勢一揮,將之給反彈了回去。『彈回來了?!』一海見光的刀勁如此強韌,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然後他將牙一咬,把武士刀向右前方傾了一點。
  「用〝建永〞根本就不能對付你,櫻井光。」他笑了笑:「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光將刀朝下,擺在左方,「我也是。」他也笑了出來。
  兩人同時闔起了眼,傾聽著溪流、鳥鳴和風動。彷彿在做最後的誓言。
  朝陽初露的那一刻,刀聲四起。兩人的刀反射著陽光,在相互擦撞的那一瞬間還有星芒之亮。
  一海閃過光的臨面一擊,旋身,刀像是他的羽翼,撲向光的眉梢。光沒來得及閃過,在他被一海的刀劃過臉頰的同時,他的刀也揮過了一海的胸口。
  鮮血四濺,點點艷紅,讓光想起了櫻花。
  然而一海並沒有停下攻勢。他朝著光筆直地斬了下來,光當然閃過了攻擊,卻沒料到一海竟然將攻勢猛地打住,刀鋒轉向閃過第一波攻擊的他。
  『兩段式擊殺!』
  來不及躲開,光的胸口也中了一刀,破碎的護甲裡不斷流出泊泊鮮血。痛的感覺還沒有傳到光的腦子,他的武士刀已經朝向一海。
  一海眼見光的攻勢,站穩了腳步…

  〝鏗─────!〞

  光的刀貫穿了一海的身體。一海的刀斬在光的腹部,但沒有很深,因此卡在那裡。他來不及再度用力揮動武士刀,頹然地將手放下。
  勝負已分。
  「唔………」
  他如海般碧藍的雙眼緊緊閉上,身子向後一仰,刀順勢拔出。撐著刀,光喘息著,看向一海的遺容。他童稚未消的深遂臉龐,不像是死去了,彷彿睡著而已。光凝視他許久,想到他還沒盛開的生命已經結束,頓時覺得惋惜不已。
  他踉蹌地走向溪邊,想要洗去掌中的鮮血。卻突然眼前一黑,跌進溪中,沒有力氣掙紮,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溪流中旋轉,腦海裡盡是浮現過往的回憶。
  猛地,她美麗的影子出現。他瞪大了雙眼,不顧一切地大喊著:「寒子!寒子─────!」
  但暴漲的溪水已淹沒了他,就這樣從時光的洪流中將他給帶走了。





─櫻花的回憶─


  〝咻───!〞
  弓箭手的箭在蒼雪間飛走,噠地一聲擊中的卻是目標旁的樹幹。
  被列為目標的那名男子轉過頭來,一手壓住鮮血直流的左肩頭,他眼神中帶著憤恨和不甘,緊緊地看著樹幹上的那枚箭。此時月光從雲間潑灑而下,將男子俊美卻冷硬的臉染成如武士刀般的灰銀色。
  「光!」從身後黑暗中跑出的是一個比男子年輕的人,他有一頭微捲的髮,在腦後繫成一條像海草的馬尾。他來到男子身邊,朝四方環顧了一會兒,「光,追兵太多了,我看我們先去前面那一座廟避一避吧,希望能等到援兵。」他說著。然後被稱為光的男子默地點了點頭。
  月又被雲給掩蓋住了,在昏暗的黑夜森林中奔走的兩人,踏著只有狼才有的無蹤腳步,期望能等到下一刻的黎明。
  卻不知道森林周圍的獵人已經佈滿了陷阱,坐等收成。

   ※ ※ ※

  兩人肩頭積滿了白雪,這場雪忽大忽停。光在年輕男子的攙扶下進了廟。他覺得一路上安靜無聲,但安靜得令人他心煩氣燥。男子似乎沒發現光的異樣,只是將地板上的灰塵一手掃開,讓光能坐下。
  「光。」他拿出繃帶和藥水,朝光看去。光明白地點了點頭,然後坐在他的面前,將上衣褪去。他左肩上的傷口還流著血,且那枚箭頭還沒有完全拿出,殘餘的部分在月光微弱的映射下,閃著血和金屬的詭異光澤。
  「唔…」年輕男子凝重地看著傷處,一面將藥水灌的塞子給拔開。
  「如何?」光視線停留於盤著的雙腳間,問道:「雷也,箭頭有毒嗎?」
  「不知道,但傷口有點感染了。」名為雷也的年輕男子用棉布沾了藥水,塗抹在光的傷口旁邊,「光,有感覺嗎?」
  「有,會痛。」雖然這麼說,但他面無表情。
  「那就好,應該是沒有毒。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雷也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際抽出了把精緻的小刀,「我要把箭頭給清出來喲,光。」
  「快點拿出來吧。」他似乎有些不耐煩。
  此時雷也不知道為何地笑了笑,然後凝神地將小刀朝傷口俐落地一抽。
  〝鏗、鏗……〞
  一塊類似三角形狀金屬沾著血液在地板上滾了兩圈,那是箭頭的殘餘部分。拿出殘箭後,雷也便幫光洗淨傷口,然後塗上藥水,最後包紮。結束時他還不忘拍光的傷口兩下,惱得光怒笑不得。
  「誰叫你喜歡逞兇鬥狠!」雷也開朗地笑了兩聲,嘲諷地指著光,「如果你不衝上去和時田家家臣硬鬥,還會給弓箭手給射傷嗎?」
  「我怎麼知道那木台的另一端有弓箭手!」光撫了撫傷處,瞇起眼看著雷也,「你不也衝上去了嗎?」
  「那是因為你衝上去了啊!」「我可不能讓主公麾下最強的武士死在那種地方呀。」雷也笑著,「再說我還沒和你比過武,怎麼可以讓你死?」
  光也笑了出來,「結果你關心的還是比武嘛。」
  「但我還是救了你,朋友!」雷也拍拍光的肩膀,「你又欠我一次了。」
  「我老是在欠你東西嗎?」
  兩人相視而笑。
  櫻井光和服部雷也,從小便是交心好友。兩人雖然個性迥異,卻有著極佳的默契。單純不擅於攻心,但劍術卻無人能敵的光,搭檔上思考沈著、專於戰術的服部雷也,只要是南宮前所指派的任何任務都能輕易的解決。
  看來好似兄弟的兩人,其實情誼更勝於兄弟之間。他們把彼此當成自己脆弱生命的另一半,依賴著對方才得以生活。因為同樣是孤兒的兩人,有著同樣的心境。
  那是旁人無從瞭解的,也只有他們兩個能夠瞭解的,深深的孤獨。

   ※ ※ ※

  刺痛!在光的肩頭上如漣漪不斷。
  原以為包紮後應該會好一些,沒想到更加痛苦。他吃力地爬起身,朝破廟內看了看,沒看見同伴的蹤影。他不自覺地按住左肩頭。正要躺下繼續休息,光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來自外面的聲音。他想起方才的詭異寧靜,挪了挪身體,讓自己的背面朝向門口,一手握住身旁的刀柄。屏住氣息,等待。
  來人的腳步輕柔無聲,卻帶著戶外霜雪的冰寒氣息。
  一瞬間…!

  〝鏘─────!〞

  兩刀相鋒,與他相對的竟是…

  「雷也…」

  「光。我要取走你的性命。」
  「雷也…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在雷也的眼裡曾經看過櫻花盛開,如今只能看見銳利如同絕崖的仇視。沒有感情,只有孤獨。我們不是共生的朋友嗎?我們不是一起在這世界上依賴著彼此而活的嗎?為什麼?為什麼你的眼裡會有那種仇恨?會有那種我不曾看過的孤獨?光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早就被遺棄了。
  「為什麼?」光站起身,發覺左肩的疼痛越加。他用右手握著刀,又問了一次:「為什麼?」
  「因為,我厭倦了。」
  「厭倦?」
  光還來不及反應,雷也的刀已經來到他的額前,他連忙閃過,雷也又衝了過來。兩人的刀在空中互相碰撞,敲擊成清脆、卻令人心痛的音樂。
  「雷也,我不想跟你打!」光頂住雷也的攻勢,他刻意地放鬆雙手,不願傷到朋友。但雷也卻毫無停下的跡象。
  「你已經拔劍了,櫻井光。」「你總是這樣,分不清楚敵我!看著!眼前這個是叛賊,身為武士的你真的不殺嗎?」雷也大聲地吼著,空氣中隱隱動盪,他的聲音似乎喚來了什麼。
  戶外,雪地的另外一端,一支箭毫無預警地快速飛來,在廟內的兩人絲毫沒有察覺…
  這支箭,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雷也。他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隨即鎮定地平衡立定。沒想到此時,十餘支箭從雪地又飛向了廟內,其中的四五支再度擊中雷也。
  他僵然地倒下。
  光沒有思考地衝上前去,抱住雷也往廟內躲避箭雨。
  失去目標的弓箭手們,轉而將箭頭燃火,射向木製的廟宇。
  抱著雷也,光緊閉著唇,不敢看他中箭的背部。
  此時中箭的雷也卻笑了出來,笑容令人更比戶外的霜雪冰冷,「這一切,太虛假了,我已經受夠了。什麼武士、戰爭、榮譽…我不要了。我想要平靜,即使是死亡也好。」
  光咬牙怒吼:「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麼要拋下你,是吧?」
  「雷也…」
  「我好累,光。看著敵人和朋友流血、死去,雖然不斷不斷地揮刀,但我還是找不到武士的真理,我好累…。」
  光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在兩人沒有發覺的同時,廟內已經火雨重重。
  此時雷也的眼裡的孤獨,變成了絕望,他悲然地說著:「我不像你,還有櫻花,我找不到我生命的意義,光。一個沒有生命意義的人,活著有什麼用…但我發現,我至少可以選怎麼死,」
  「我選了,死在你的刀下。」
  光搖搖頭,難忍悲痛。雷也卻抓起他握著武士刀的手,朝著他的胸口刺去,一聲血肉的悶響,兩人的目光在火焰搖曳下緊緊相連。相互傳遞著過往,傳遞著離別。直到雷也的身體如同睡去般的完全放鬆,光的哀傷才隨著淚水一同流出眼眶。
  第一滴淚水,一聲呼喚來自身後。
  「您是櫻井光大人嗎?」
  光拔起穿過雷也身體的武士刀,站起身往身後音源看去。站在那裡的是一名面目極為清秀的少年,一頭黑絲如瀑沐,他手中拿著弓,背著箭,兩眼筆直地看著光,似乎發現了光臉上的淚痕。
  他說:「在下是五十嵐清次郎,南宮前大人派與我前來營救您,請馬上跟我離開。」清次郎的聲音像極了流水,彷彿能救這廟的火災般。光卻看著腳邊死去的雷也,清次郎見狀,眉頭稍皺,毫不猶豫地將雷也的屍首拉起,光隨即上前搶開,背起雷也往廟後走去…離開……
  兩天後,服部雷也的喪禮在櫻井城內舉行。那天也是飄著大雪,雪落滿了光的肩頭。
  雷也墓前,光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所有的快樂、鬥志、寂寞、哀傷,都隨著雷也的一起下葬了。
  他變成一個人了。在自己孤獨的世界,孤獨的活著。漸漸變的不知道該怎麼相信,不知道該怎麼在眾人面前微笑…。

   ※ ※ ※

  「!」
  寒子驚醒了過來。她夢見光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雪地裡,而她看著他的背影,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在內心的一陣驚恐之下,她醒了過來。
  由於那個夢境實在是太過於真實,氣急攻心的她不住地按著胸口,眼淚在喘息中不斷落下。
  門外的寒冷悄悄地鑽入房內,原來是火爐的炭已經停止燃燒了。寒子茫然地看著爐子裡的炭木,腦子一片空白。然後,她如往昔般地拉開朝往櫻樹院子的門。絲毫不在意身上所穿的那件輕薄且毫無禦寒能力的浴衣,此刻,正大雪滿天啊!
  她走在積滿雪的小徑上,艱難地來到那棵赤裸的櫻樹下。寒子用凍傷了的手掃開石椅上的雪,坐在那裡,看著櫻樹。
  和光相遇,也是在大雪的冬季裡。
  那時她告訴他,她叫做〝五十嵐清次郎〞。那是她以亡故兄長的名字。那時的她,是依靠著這個名字才擁有勇氣繼續活著。如果一直使用著這個名字,她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單一人。然而,當她發現她是愛著光的時候,這個名字,卻讓她感到極度的悲傷。

 ※ ※ ※

  一陣腳步聲清晰地在晨間的南宮前府邸散開。
  清次郎手上的托盤裡放著一碗熬了一夜的草藥湯,往櫻井光的房間疾步走去。由於先前因執行任務,櫻井光的手臂受傷,身為隨從的清次郎當然要照顧他,沒想到光卻只要清次郎早上送藥湯來就好了。這讓清次郎感到有些不太高興──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不夠格當他的隨從,儘管他已經跟著光執行過不下十次的任務了。
  走了好段時間,他停步,跪在拉門前,朝著房間內說道:「大人,我是五十嵐,我送了藥過來。」
  門的彼端沒有回應,於是他又清了清嗓,又朝門內喊了一遍:「光大人?我是五十嵐,您還好吧?我送藥過來了。」
  「……進來。」他的聲音終於出現,清次郎翻翻眼,鬆了口氣地拉開門。
  當他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光正用極為緩慢的速度從被子中坐起。他赤裸的上身有一兩處包紮起的新傷和已經結痂不再疼痛的舊傷,其中許多便是雷也曾替他治療過的傷口。散亂的黑亮髮絲中,他的眼光和清次郎相觸了兩三秒。光正打量著清次郎,他從沒看過長相如此清秀的少年,即使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也沒有這少年的面容秀美可人。白皙的皮膚搭上幽雅俊美的臉,使他不住地聯想起在冬季開放的傲梅。而什麼都沒察覺的清次郎只是輕吸了一口氣,然後端著草藥湯走到他的身旁。
  「大人,昨晚睡得還好?」他問。
  「還不錯。」光依然盯著清次郎瞧,清次郎開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
  「抱歉。」光突然說,「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五十嵐清次郎。」他回答。
  光在此時突然站起身,清次郎擡起頭愣看著他。此時他正看向門外,背對清次郎說:「春天到了,我想去看櫻花。」說完,便走了出去。
  清次郎依舊愣在那裡,瞄了一眼手邊的草藥湯,『他的意思是要我陪他去嗎?』正當他疑惑的當兒,他早已經站了起來,惶惶地跟上了光的背影。
  在北院裡有兩三棵櫻樹,枝頭上的櫻花正含苞待放。角落也種滿了繡球花和百合,像是一幅帶著清香的水彩畫掛在那兒。蝴蝶翩翩地飛舞,跟著遠處鶯鳥的唱鳴節奏輕拍麟羽,宛如年輕的舞伎帶著些微的青澀和開懷,在無人的地方悄悄練舞自娛。
  光他踏著穩健輕鬆的腳步如涼風般掠過這幅美景,眼裡盡是他人看不穿的感情。而清次郎在光的身後一面追趕,一面喚道,卻不防地腳一滑…
  「啊!」
  眼看就要跌倒了,光及時一個側身,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心。」他輕聲地說,而兩人正一高一低地對望著。清次郎看著俊美如畫他,說不出話的嘴微開著。光只是看著他,但用得是比方才更近的距離,他隱隱約約聞到一股寒和幽柔的香味。但他們似乎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彷彿要衝破了胸口似的狂亂奔跑著。
  光施了力,將他整個人拉起來。「昨晚下過雨,地很滑啊。」他說。
  清次郎站了起來,恭敬地笑笑,將方才慌亂中的情緒敷衍而過。
  「清次郎…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他問。
  「可以。」而他笑著回答。但在聽見這個名字時,感到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如小浪拍上他的胸口。
  光朝他們前方的櫻樹示意性地點了點頭,他說:「你知道嗎?我很喜歡櫻花。」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清次郎笑道。或許只是客套性地問著,光卻在此時猛然想起了雷也。他看著櫻花,眼裡藏著寂寞。非常非常深沈的寂寞。
  清次郎看著他的眼,憂傷如同黑夜默然襲上。他從沒看過這麼寂寞的眼神。
  光並沒有沈默太久,他很快地伸手在能所及的枝頭上摘下一朵櫻花,像是默禱似地,又將花朵拋入空中。
  「因為櫻花,不會改變,即使季節再怎麼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

  「那是…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 ※ ※

  「先生!先生!您還好吧?」
  「唔…唔……」
  「還有意識哪…!智子!快去找大夫來!快啊!」
  「好的…。」
  「先生,我叫做秋芽。您不用擔心,咱們鎮上的越前大夫醫術很厲害的。您很快就會復原。」
  「…唔………!」
  「啊!先生、先生!振作一點!」

   ※ ※ ※

  櫻井城的夏季,四周的蟬聲綿綿不絕,猶如溪水輕悄,猶如薰風柔和。河邊聚著十來個婦女,將手或腳泡在水中,而兒童們則是在水中自在地玩耍,男女老幼在這裡享受著難得的清涼。
  淺河中,一名年約十八的妙齡少女和孩子們潑水打鬧著。
  「唉啊!別潑!」少女笑聲清朗,用手擋住孩子們潑來的水。她放下了濕亮的頭髮,髮際間露出秀氣可愛的小臉,像是個精緻的娃娃,「別潑我啊!哈哈!」她笑著,伸出一隻手潛入河水中,然後用力往孩子們的方向執起,但她的水花小小淺淺,而孩子們還是從四面八方不斷潑水而來。
  此時一名男子跳下河,來到她的身邊,兩掌從水中打上,小浪似地水花灑向少女前方的孩子們,引起一陣此起彼落的笑聲。
  少年也笑了,他轉頭看著身旁的少女,笑意中帶著溫柔。
  岸邊,寒子蒼白的臉上也帶著笑容。她看著那對男女,輕輕用袖子擦過她沾到水滴的臉。
  坐在她身邊的婦人笑了幾聲,對著她說:「樹月小姐和羽之助大人的感情真好!」
  寒子依舊看著他倆,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樹月一個轉頭,注意到寒子的視線,她緩緩地走向寒子,「嫂嫂!」她喚道,「妳的身體有沒有好些了?」她笑著,渴望從寒子的臉上找到昔日亮眼的美麗。而寒子報以微笑,伸手撫著樹月淋濕了的秀容,「嗯,我感覺好多了,謝謝妳帶我來河邊,樹月。」聞語,樹月整張臉都笑了開來,如同耀眼的燦陽。
  五年了…無論是等待著光,或是樹月的成長,時光都過了五年。
  想到這裡,寒子的視線不自覺地和羽之助對上,他只是笑著點了頭。感覺就如同他們三人第一次見面一樣。似乎都隱藏著什麼。

   ※ ※ ※

  「朽木,」南宮前信也低沈的聲音回蕩在正廳裡,羽之助在話聲剛落的同時點了頭,「這位是我最自豪的武士──櫻井光,而他旁邊這位是五十嵐清次郎,這次的任務將交由你們一起完成。」
  與羽之助相對的,是面容冷硬的光,一旁的清次郎帶著微笑向他點頭,他雖然也回以笑容,但總覺得不能與這兩人相處愉快。
  三人都帶著各自的思緒,卻不知道他們是擁有同一個未來的。

  〝世事向來如此,你我總不能預料,只能面對。〞

  那是當戰敗、而光失蹤的信件送到寒子手中時,她說的,但她的眼淚卻如同河水,雖靜靜悄悄,卻無法停止。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的淚水,當寒子發覺她再也流不出淚時,疾病已經將她的身體折磨得不成人形。
  而看似沒有受到戰爭所幹擾的樹月,內心深處卻累積著孤獨的哀傷。就像是陳年而沒有清掃的灰塵,不斷地堆積,厚重而苦悶──幸好羽之助彷彿能一眼看穿樹月,他陪著她,用著連他都不知道的溫柔,只為了拂去她的哀傷。在一旁靜靜觀察的寒子樂觀其成,畢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撐多久,如果樹月能早在她死去之前找到美好的歸宿,那麼她就不會有遺憾了。
  她輕按著胸口。感受著那顆她早已不能控制的心,無法控制的生命。

  「大人!」清次郎在和羽之助相識的那天夜裡潛到南宮前信也的房內。他的一聲喚喊,嚇到了正在閱讀的南宮前。
  但大人受到驚嚇的主要原因不僅僅是因他的深夜來訪,還有他的穿著…聲音…
  他…他竟然是『女子』?!
  「大人,我很抱歉沒有對您坦承我的真實身分。我是五十嵐清次郎的妹妹,我叫寒子。」她穿著粉藍色的和服,黑髮披散,跪在南宮前的面前,燭火將她美麗的臉照得如同仙子。「今晚來訪是為了請求大人一件事情。」她柔聲卻堅定地說:「請讓我成為櫻井大人的妻子。」
  南宮前原本是要怒斥她的不誠實,但在她說出她的要求時,卻愣了一會兒,他問:「為什麼?」
  「如果大人答應我的要求,」她抬起頭來,雙眼筆直地看著南宮前,「我就讓櫻井大人從這次暗殺時田秀樹的任務中活著回來。」
  「妳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嗎?!」南宮前將手上的讀物用力地甩到一旁。
  「不!」她大聲地說,「這是要求!大人!現在這個情況您不會想失去櫻井光的。如果沒有他,您往後有許多任務和戰爭都不會有勝算!」
  兩人的視線僵持了好一段時間,突然南宮前轉過頭,拿起一杯酒,小啜了一口,緩聲地說:「我們之中有內奸是嗎?妳怎麼知道這次暗殺時田秀樹的任務不會成功?寒子。」
  當他叫出她原本的名字時,她臉上露出笑容。
  這是寒子此生第一次冒險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冒險在這不斷變遷的時代洪流中,改變自己的命運。因此她毫無後悔的餘地,也絕不後悔。
  就像是現在,即使知道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是要等。
  不為承諾、不為愛…
  只為了她五年來從未改變過的思念,以及她的選擇。

  『如果世事向來變遷,你我不能預料,
  那請容許我選擇用生命去思念,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 ※ ※

  深夜的櫻井城,只有月光和樹月還醒著。
  寒子的病情越來越不樂觀了。樹月憂慮地看著遠方,腦子裡盡是寒子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自從光離開之後,樹月便和寒子相依的活著。她們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是當寒子因為光的離開而淚流不止時,樹月卻連一滴淚都不曾落過。她打從心裡知道自己應該堅強,如果光再也不能回來,那麼另一個姓櫻井的自己,就得背負起保護櫻井城的責任。
  在眾人的眼中,她是個堅強開朗的少女。一旦獨自一人時,她的脆弱和悲傷便會從胸口深處如湧泉般流洩而出。
  但,假若連寒子也要離開她,她真會不知道活著除了守護櫻井城之外,還有什麼目的存在。
  「樹月!」
  耳邊突然響起聲音,她整個人嚇得都跳了起來。往後一看,是笑得開懷的羽之助。
  她有點不高興地嘟起嘴:「大人!不要嚇我!」
  「哈哈哈…」他看著樹月,說:「怎麼?剛剛在想什麼?」
  樹月低下頭,然後又慢慢地擡頭,和羽之助的目光對望:「我在想嫂嫂。大夫說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好擔心她。」
  羽之助看著她無助的眼,忍不住伸手撫著她陶瓷般的小臉,他溫柔地說:「樹月,別擔心,夫人會好起來的。」
  樹月笑著回應,笑容裡卻除不去苦澀。
  「對了!」羽之助拉起她的手,「今晚的月色很美,咱們去城上看。」
  「好啊!」
  城上的月不知為何地特別明亮。
  在這一片深藍色的天空下,樹月彷彿將方才的沈痛給完全拋下。她現在滿臉笑容、高聲地談天般地像是個小女孩。沒錯,她只有在他身邊才能如此,只有羽之助才能讓她稍微忘記自己的身分,自己的責任,回到他們相遇的當初,那個只有十幾歲的她。樹月笑著,想起好久以前,和兄長在院子裡賞月的情景。光的笑容是那麼的溫柔純真,根本就沒有眾人所說的那種殺氣,但她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得到,光在雷也死去後,獨自一人所露出的那種寂寞眼神。在和寒子成親之後,這種寂寞似乎減少了一點,而且多了一點東西。
  樹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到兄長離自己好像越來越遠了。因此,她剛開始還有點排斥寒子的存在。但在慢慢瞭解寒子的堅強和溫柔之後,她漸漸羨慕起兄長,身邊有一個這樣好的人陪伴著他。
  「羽之助大人,什麼是愛?」她看著他,問道。
  「啊?」羽之助先是驚訝地愣了愣,然後疑惑地看著樹月:「樹月小姐,你怎麼會想知道這件事情?」
  她笑笑,「大人,你知道嗎?我其實很羨慕哥哥的,看著他身邊有嫂嫂這樣好的人陪著。小時後看著他們坐在一起喝茶,就覺得『兩個人就不孤單』了呢…」她仰起頭呼了口氣,將臉面向發亮的月:「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感覺的出來,嫂嫂只要思念哥哥,眼裡的寂寞就會消失不見了。」
  羽之助也笑著看向月,「是啊」他說,「他們一定很相愛吧…」
  「所以,什麼是愛?大人?」
  「愛啊…」
  他和樹月相互面對著,深深地吸了氣,然後緩緩吐出。像是一種儀式,他閉上眼,輕輕地笑了笑。月光照亮了他俊秀的臉,也照亮了他原本深陷痛苦回憶的靈魂。
  愛是什麼?
  他真的不明白。
  但羽之助他現在清楚地知道,這個答案只有在樹月身上才找得到。
  照亮他的月就是她啊…。樹月。

   ※ ※ ※

  那年,那天下午,光和羽之助被叫到正廳去。南宮前似乎有緊急的事情要告訴他們。
  光去問了清次郎的門,卻沒有回應。他猜想清次郎已經先去了。
  「日安!」在正廳外,羽之助用他開朗的聲音對光打招呼。光只是點了點頭,他總覺得羽之助的笑容不夠真實。
  兩人一起步入了正廳。廳裡只看到南宮前坐著。他看著他們對他行禮,然後說:「叫你們來,是為了介紹一位新的夥伴給你們認識。」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光。光默不做聲,還在疑惑著為何沒有看到清次郎。
  此時,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寒和幽柔的香味…『清次郎!』他轉過頭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不,是…清次郎!
  「兩位大人,我真正的名字是五十嵐寒子。」她跪了下來,對著訝異不已的羽之助和光行禮。
  光看著她,起先是一陣訝異,然後漸漸地…變成惱怒。他的臉沈了下來,目光銳利地看著寒子,直到兩人視線相交,他便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向外快步走去。
  寒子慌了的也站起身,跟著他的背影離開正廳。
  「大人…大人!請等等!」寒子喚著,大口地喘息著。
  光原本沒打算停下,卻突然想起她的心疾,只好停了腳步。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著這片花院,一切看起來是這麼地昏矇無助,寒子望著他的背影,內心一片慌亂地不敢趨步向前,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憤怒。背對著她的光,想起許久前在櫻花樹下,他抓著她的手臂,兩人非常靠近地相互對看著,她的美麗早就在那個時候烙印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突然,他開口說話,語氣冷硬得像是厚重的霜雪:「妳,為什麼要騙我?」
  「大人…我…」寒子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光已經轉身朝她快步逼近…
  然後緊緊地像是要窒息般的抱著她。
  寒子一陣暈眩,動彈不得地閉著眼,她很清楚地聞到了光身上的櫻花香味。卻滿心的不安。
  光此時伸手撫摸她腦後的如蠶絲般的秀髮,順著髮絲,碰到了她背後的髮帶…
  他猛然地鬆開了緊擁她的手臂,抓著她腦後的髮帶用力扯下!她跌坐在地上,看著他將紅色帶子拋向空中,拔刀聲也瞬間出現…
  他在她面前淩空斬斷了那條紅色的髮帶,在髮帶還未落地時,一個旋身離開。
  在這昏矇的花院裡留下那一分為二的心痛,和她的悵然。

   ※ ※ ※

  「唔!」
  男子從睡眠驚醒了過來。腦海裡傳來的陣陣劇烈疼痛再度侵襲向他。
  「唔啊啊啊……」他抱著頭在塌塌米上翻了兩圈,身體縮成一團,冷汗直流。「唔哇啊啊啊啊!」他痛得全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大吼著。不一會兒,拉門唰地一聲被個美麗的女人拉開,她沈著臉色跪到男子身邊,然後從袖口裡拿出了一個精緻的小瓶子。
  「旭,」接著她快速地抱住男子,將瓶口對著男子的嘴,強硬地灌入液體:「止痛藥快被你吃完了。」說著,她拿起空瓶子將塞布塞回瓶口。
  吃完藥,那名為旭的男子躺著喘了兩口氣,然後緩緩地擡起頭來,看著女人,咧嘴輕鬆一笑:「秋芽小姐,怎麼是妳來餵我吃藥呢?」
  男子有著俊美的臉孔,黑髮如絲,散亂在他四周,還不時地散出一股無名的香味。而那女人有著如月亮般的明亮幽秘之美,白皙柔軟的肌膚上的紅唇如灑在雪中的鮮血。
  「智子出去了。」名為秋芽的女人臉色依舊沈重,她凝神地看著旭,臉繃得更緊了。
  「怎麼了?」旭爬了起來,將臉湊到秋芽面前。他似乎沒注意到秋芽美麗的臉上以泛起紅潮,無禮地將臉越靠越近,「秋芽小姐妳是不是也不舒服啊?」
  秋芽難為情地推開他的臉,站了起來:「你果然是跟大夫說的一樣,撞壞腦子了。我沒事的,只是一想到晚上要去面對時田大人的臉孔就有點不太舒服。」秋芽刻意地拍拍胸口,做出了嘔心的表情。
  旭見狀哈哈地笑了幾聲:「時田大人知道秋芽小姐很討厭他的臉嗎?」
  「知道的話,那你的快速止痛藥該怎麼到手呢?」秋芽蹲下來笑著拍了拍他的頭。
  旭笑著,但眼神嚴肅:「讓別人難受,我寧可自己頭痛痛死。」
  秋芽將旭掛在額前的細髮用她白皙的手梳到耳後,「你捨得讓我一個人苟活?」
  「還有智子啊。」
  「噢!」她有點氣惱地起身走向門邊,「你真的是撞壞腦子了?不懂我的意思?」
  「可能吧,我連以前的事情都記不起來啊!」旭還是輕鬆地笑著。秋芽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我怎麼會愛上這個男人?這個遲鈍,又純粹至極的男人…
  她想著,然後笑了出來。「我要先去準備了,旭,你就好好休息吧。」語訖,秋芽轉身將拉門關上,留下了旭一人在房中,努力地回想著剛剛的夢境。
  在夢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隱隱約約只能看到有個女人,哀傷地看著自己。當然,他想不起來那個女人是誰。
  自受傷在河岸被秋芽小姐所救,住在這裡替秋芽做車夫也快六年了。每次只要作夢醒來,他便會頭痛欲裂,秋芽小姐不忍見他痛苦,便替他從時田大人那裡要得一種能快速止痛的藥水,後來還替他取了一個名字。老實說,秋芽的心意旭並不是不懂,只是,他的心早已被不知名的東西給填滿,那填滿他心的事物不斷地提醒著他,有一個約定在等他去履行。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都還沒想起過去的回憶,但他知道,自己終究必須離開,現在只是在等待時機。
  他雙手抱膝,像個孩子看向門外的花園,左顧右盼,好像在找尋些什麼,然後他恍悟似地輕聲失笑。
  「說不定那也只是一個夢境而已…」
  旭將一頭黑絲隨意地撥向身後,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回蕩,他已消失在這個地方。

   ※ ※ ※

  在櫻井城的正廳,黑色木頭散發著詭異的清香。寒子、羽之助和樹月並坐著,和一些武士商討著事務。但寒子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她的雙頰凹陷了下來,兩眼無神,輕輕地吸吐著空氣。樹月非常憂慮,她將身體靠在寒子旁,深怕寒子會倒下來。羽之助則在一旁協助寒子處理非必要的討論,然後將重要的問題告訴寒子,寒子則以點頭搖頭表示意見。
  「夫人!主公那裡送來的緊急信件!」
  突然,有個小兵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低頭將信件遞到寒子面前。
  羽之助先是瞪大了眼,然後伸手替寒子接了下來。眾人一陣安靜,屏息著等待羽之助將信件內容說出來。
  好一會兒羽之助放下了信件,眼神絕望,雙唇微微顫抖地說:「南宮前大人被殺了…」
  寒子聽聞,隨即倒抽了一口氣,應聲倒下。

  『光、光!』

   ※ ※ ※

  「唔?」飯廳內,旭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似地轉過頭,卻只看到院子裡的名師設計的假山和水池。
  此時,有個女人將門拉開,把菜拿到他面前,說:「旭,先吃飯吧。要黃昏了,晚上你可有得忙啦,秋芽小姐要去東市呢。」
  「欸欸,智子,秋芽小姐呢?」
  「我替她準備完之後,她就說她要去找朋友,不准我跟。」說完,她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間。
  旭抓抓頭,覺得今天真煩躁,正要動手拿起筷子用餐時…

  『那就好,應該是沒有毒。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

  從腦海深處突然傳來這一句。他驚得丟下筷子、站了起來。那一句話再度在他的腦海裡回蕩:『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
  「…時…時田…?」

   ※ ※ ※

  東市一早便十分地熱鬧。
  昨晚到達的時田家軍隊在城外紮了營,一進城就是帶著士兵們玩樂慶祝。因此,所有的攤販都在中午前集中到了東市。煙火也從夕陽剛落開始,放著七彩炫麗的花朵直到深夜。街上到處傳嚷著時田軍隊在百口河和南宮前軍隊戰勝一事,好不快樂。這兩家從以前開始便是舉世仇人,終於分出了高下,其實對常年受到戰爭侵擾的百姓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時田家的大主,時田敬雄,是個出了名的策略專家。沒有繼承到他父親的殘暴,時田敬雄所使用的手法非常柔軟而且技巧十足。簡簡單單就在剛繼承家族的幾年內,將父親過去束手無策的勁敵一一擊垮。這次他看準了南宮前大人對外交的疏失,聯合鄰國一舉從南宮前的主城攻下,在百口河將南宮前最後一支軍隊撲滅,大獲全勝。回程時經過這個小城,他便下令先紮駐在此,要士兵玩個痛快再回主城。
  其實,時田敬雄他在此城有個眾所皆知的紅粉知己。藝妓秋芽。
  「秋芽小姐!」
  秋芽小心翼翼地關起身後的拉門,清亮明目將這小房間內掃過一遍,最後落在一個左眼有道刀疤的武士身上:「蓮洗大人。」
  名為蓮洗的武士點了點頭:「秋芽小姐,我們都準備好了。麻煩您了。」
  「哪兒的話。」秋芽搖搖頭,一展笑顏:「別忘了我過去也是南宮前大人的手下。」她說:「那麼,今晚我會帶各位進入紅屋,我已經買通了那裡的老闆。行事務必小心,時田敬雄這個人很謹慎,除非我和他獨處,否則他身邊都會跟著三個武士,其中一個便是天才武士宮澤一海的親哥哥,宮澤一也,雖然他的刀法沒有宮澤一海的厲害,但也十分可怕了。」
  「嗯!」此時蓮洗抓緊手上的武士刀,憤恨地說:「可惡的時田,這次一定要將他的人頭給砍下來,供奉在南宮前大人的墓前!」
  四周的武士也紛紛認同地點頭,難掩心中的憎恨。

   ※ ※ ※

  今夜的東市比以往的熱鬧活躍,其中卻帶著一絲的不尋常。但沒人察覺,除了旭。
  秋芽在出發前帶了五個人和旭認識,她說這是她臨時雇用的苦力,其中三人負責擡一隻放滿她表演工具與和服的箱子,其他兩個則負責幫旭的忙。
  「幫我的忙?」旭笑了出來,「我是撞到腦子了沒錯,但不至於連車都駛不動吧?」
  那兩人默不坐聲地瞪著旭,旭只是回以一張俊秀的微笑。
  「好了,」旁邊的秋芽怒聲地說:「總之,這兩個人是來幫你的,你有點分寸。」
  「是是是,我畢竟只是個車夫嘛。」旭笑了笑回答,秋芽悶著臉,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然後他轉過身摸摸馬兒,腦海裡塞滿了下午時那熟悉的聲音和許多的疑問,沒注意到在一旁一面假裝搬上箱子,一面凝神打量他的蓮洗。

  『這個人…身上好像有不平凡的氣……』

   ※ ※ ※

  幽暗的房內,只有幾盞油燈輕輕地搖曳著。寒子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臉色極為蒼白且氣息微弱,只是不同於以往,這次她身上多了一股令人絕望的冰冷。
  大夫反反覆覆地替她把了好幾次的脈,但表情卻越來越凝重。最後大夫將寒子的手放回被子內,朝樹月暗示性地看了一眼,隨後走出房門。樹月兩眼無神,直地看著寒子,那股冰冷就像是穿透了她黑色眼眸一樣,深入她的心。在旁邊的羽之助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想提醒她在外等候的大夫想要跟她討論寒子的病情,她的眼淚卻在感受到他手掌溫暖的一剎那落到了黑木的地板上。
  「樹月……!」他心疼地看著她,為自己什麼都做不到感到自責。
  樹月卻擦了擦淚水,轉過頭對他示以微笑:「放心,我會堅強的。嫂嫂一定也不希望我哭。」
  「樹…」羽之助還來不及說話,樹月已經站起身,走出房。
  誰都知道樹月會堅強,但是只有羽之助和寒子明瞭,樹月的堅強總是在掩飾著自己內心真正的感情和想法。

  『想哭,就應該哭,想笑,就應該笑。沒有人會因為你哭你笑,就說你不對。如果真的有,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明白什麼叫做哭,什麼叫做笑。』

  寒子向他們公佈自己真實身分之後,他們就接到命令要去執行暗殺時田家臣的任務。但在前往任務執行地點的路上,光一直有意無意地避開寒子,假裝跟羽之助聊的很熱絡。在兩人獨處時,光突然對他說了這樣的話。
  「想哭,就應該哭,想笑,就應該笑。沒有人會因為你哭你笑,就說你不對。如果真的有,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明白什麼叫做哭,什麼叫做笑。」光望著遠方說道,眼裡的感情令人捉摸不定。
  羽之助悲哀地愣了半秒,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但不是以往那種輕鬆的笑,而是那種放肆的大笑。
  「你笑什麼?」光皺了皺眉頭問。
  待他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他才回答:「大人您一定很想跟寒子小姐說話吧。」
  光張著嘴,啞口無言。羽之助見狀又笑了。
  但,誰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羽之助哭了,這是他從小到大哭最久的一次。這句話,曾經也有一個人對他說過。
  某一個溫暖的春天,櫻花正開著,只有七歲的他,在道館裡揮動著竹刀。道館外有其他的孩子正在玩著,那笑聲傳進了他的耳邊,且越笑越開心,他也把竹刀越揮越用力。他知道他想要當武士,那樣的夢想是很強烈的,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麼。
  每當道館裡其他的弟子問他:「你是不是想出去和他們一起玩啊?沒關係的。」
  他就會露出一貫的笑容回答:「練劍也會讓我很開心啊!」
  就這樣一直到了十四歲,他敏捷的刀法獲得師父雲崗的認同,他是很快樂,但內心某個地方卻糾結了起來。
  那天下午,雲崗帶他來河邊。他坐在河岸的石頭上,看著遠方的日頭落山。羽之助則站在一旁,看著他。雲崗今年才剛過四十,但頭髮已經全然白去,銀白的光輝在羽之助的眼中像是某種令人崇敬的記號。他向來話少,但對羽之助總像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
  「羽之助。」
  「是,師父。」
  「想哭就要哭,想笑就要笑。不會有人因為你哭你笑,就怪你的。」雲崗才說完話,羽之助就哭了。
  但是後來,他並沒有真的坦承自己的感情。因為雲崗在他出師的兩個月之後,就死了。為了掩飾這份傷痛,他重新當起用笑容面對眾人的那個羽之助。
  累積了許久的傷痛,如果不面對而只是陳積在心底,那麼當一不小心回想起來的時候,就會跟昨日一樣清晰。
  光的那一席話,讓他想起了雲崗。那種錐心的刺痛是否和當時一樣他已經無從明瞭了,他只知道他這輩子都會帶著這痛活著。此時,他看著眼前深陷昏迷的寒子,想起了幾年前,光在她身邊的情景。他或許不能明白寒子的感情和想法,但是他知道,寒子和他一樣,終究會帶著一股痛,走到生命的終點。

   ※ ※ ※

  紅屋,時田每次來到這個小鎮的落腳處。雖然是酒館,但紅屋就設施上來說,比較像是高級的娛樂場所和旅店。由於名聲極佳,附近所有的藝妓和表演人員,沒有一個不想進入紅屋工作的。這裡就像是它的名字一般,幾乎所有的器物都是以紅色為主的,就連花園裡的花朵,也為了配合這個名字,多是紅色系花種。
  在好幾年前,秋芽在因為受傷而脫離了南宮前後,在這裡發跡,很快地成為了紅屋的紅牌藝妓。她一直保持著一顆倔強的心,過去在南公前麾下,她是少數擁有輝煌成績的女將,但她從沒想到,受傷退休的自己還可以為過去的主公做些什麼,因此這次的任務,她內心沒有絲毫的恐懼和懷疑,只有必須成功的決心。
  在順利帶著五名武士混進紅屋之後,秋芽在女僕的帶領下來到時田敬雄所在的房間。
  一進門,她便跪下行禮,同時也稍微打量了一下房間內的情況。
  在寬廣的房間內一共有五個武士,都在燈火旁待命著,有三個分別站在離時田敬雄的不遠的地方。其中有一個武士有著像海一般顏色眼瞳。秋芽想起蓮洗大人曾形容過的宮澤一海,『那個少年有著一雙像海一樣碧藍色的眼睛』,這個人應該就是宮澤一海的哥哥,宮澤一也。
  站在角落的一也並沒有注意秋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似地。
  「秋芽!」時田敬雄發現秋芽的到來,開心地叫喚著她,「快來這裡,看看我為妳帶來什麼樣的禮物。」
  秋芽很使勁地笑著,如果不是粉底打得又白又厚,時田很有可能會看見一臉慘綠的她。講實在話,時田敬雄的五官長得很不好看。小眼睛,扁鼻子,薄嘴唇,土黃色的皮膚,加上瘦骨如柴的身材,但他畢竟是諸侯,秋芽的心裡再怎麼討厭他,也只能默默承受,暗自祈禱自己有一天會被〝冷落〞。但如果今天一切都順利的話,她不但可以擺脫掉時田,還可以為自己效忠的主公報仇。一想到這裡,她的笑容就顯得沒有那麼勉強了。
  「時田大人要送我什麼東西呢?」她湊上前去,假意地興高采烈。
  「呵呵…」時田的笑在秋芽眼中像是顆裂開的爛梨子,他做了個手勢,旁邊的武士隨即從另一個房間拿出了只錦盒,在秋芽面前將錦盒打開。
  秋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眼前的是件極為美麗,甚可稱得上是一件極致藝術的和服…布料是上等的銀灰色絲綢,就像是星星般的充滿光亮,上面繡著栩栩如生且非常精細的黑色與白色蝴蝶,穿梭在粉紅色櫻花樹的四周。
  「好美啊…」她目不轉睛看著和服,忍不住讚嘆道。
  「這是屬於妳的。」時田說。
  「真的嗎?多謝時田大人!」秋芽輕展笑顏,時田隨即樂得眼都花了。她倚在時田身邊說道:「唉啊!這樣收了時田大人的禮物真不禮貌,我來跳幾支舞讓大人欣賞一番吧!」
  「喔喔,好久沒看秋芽跳舞了呢!」時田心花怒放地張著眼,像隻惡狼般地緊緊看著秋芽。秋芽只是巧妙地閃避時田充滿侵略性的眼神,招呼門外的苦力將表演所用的道具放在門邊,並且命令苦力在門外候著。
  她進入另一個房間準備,在女僕的協助下穿上一件鑲著水晶亮片,鏽著幾何圖案的鮮綠色和服。為了方便跳一支特別的舞蹈,她吩咐女僕將下擺給拉寬。更裝完畢,她手中拿著一面小巧的銅鏡,凝視著自己的模樣。
  多美哪…
  無論是上了妝,穿著華麗和服的她,還是平時樸素卻依然艷雅無雙的她。在各方面來說,她都是個絕對完美的女人,但就是因為太完美,掩飾了她內心的寂寞。
  好像在那麼一瞬間,她在鏡中看見了旭俊美的臉,她的心跳,也在那麼一瞬間猛然地加快。一時心慌,她手中的鏡子掉了下來,引起一旁女僕的注意。
  「秋芽小姐,您沒事吧?」女僕一面撿起銅鏡遞到秋芽手中,一面關切地問道。
  她伸手接過鏡子,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我沒事」這句話。她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想起旭,所以她努力地清空自己的思緒,企圖將旭俊美的臉趕出腦子。然而越想要清空思緒,她的心便越亂。她轉過身,背對著女僕。雙唇輕輕地顫抖著,她低頭看著塌塌米,緊握著銅鏡,在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字。

   ※ ※ ※

  寒子在羽之助和樹月離開後,醒來了。她張眼看著屋上的樑柱許久,第一次覺得自己清醒得這麼透徹。她翻開厚重的棉被,深深地吸了口氣,胸口隨即一陣悶痛。她感到自己身體的虛弱,而且有一部分,正悄悄的流失掉。寒子出自於習慣地捂著胸口,感受著心跳。每一陣視為生命之意的跳動,都帶著隱藏的痛苦。
  她抿著唇,撐起身子向外走去──就像是過去五年來,她每次醒來時一樣,她走到那棵櫻花樹下,等著光回來,履行他的承諾。她已經等了五年,所以她也願意等十年,等一百年,甚至是…永遠。
  『…櫻花,不會改變,即使季節再怎麼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
  『那是,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時光…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寒子看著葉已枯黃的櫻樹,喃喃地說著,「如果時光帶不走櫻花的美麗,那時光會帶走我對你的思念嗎?時光會帶走你對我的記憶嗎?」
  「光……」
  風突然吹了起來,帶著些微的寒意。寒子低下眼瞼,想起五年前,和光臨別的那一夜。她以為那是夢,直到發覺身上竟有著櫻花緋紅的花瓣,她哭了,高興地哭了,然後走到櫻花術下,開始了她的等待。
  過了幾個月,她收到了光失蹤的消息。她又哭了,難過地哭了。那一瞬間,她以為她會停止下來,但是當她早晨清醒時,她依舊走到樹下,等著光。即使週遭的人都認為光已經死去,她還是如衷地等著,因為她相信光,她知道光一定會回來,光一定會轉過頭,不再用背影拉開這份距離。這樣等或許很傻,或許會被認為是自欺欺人的行為,但是她知道,如果她真的連這份不算是希望的希望都放棄掉,那麼她的心臟一定會停止跳動,不單單是死去,那份孤獨的絕望也會伴著她的靈魂永遠長眠。
  在她沈浸於回憶、當下與未來時,柔風突然一陣狂烈,將她一頭黑絲吹向黑夜天際,但一時重心不穩,她倒在樹下。胸口一陣刺痛,她像是受到驚嚇般地睜著眼,眼裡映著樹梢間的星光。而風依舊狂烈,好像在大吼著,急切地想告訴她什麼。

   ※ ※ ※

  時田房門口,四名守衛的屍首被蓮洗身邊的幾名武士拖進一個窄小的空房,他們換上那些守衛的服裝,站回空了一會兒的崗位上。而蓮洗在陰暗的窄空房內細細地對其他武士們計畫著最後,這場戰爭的最後。
  「殺時田,才是我們最大的目的,無論死活,都得成功!」蓮洗盤坐著,手中緊握著著武士刀,堅定地說,他的眼裡閃著光芒。


  紅屋的後門外,旭靠著牆對漆黑的天空發呆了很久,然後試著回想過去。
  他已經失憶五年了,而這五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恢復記憶的。因為他打從心裡感覺到,自己有非作不可的一件事情。有時他會試圖將這件事情跟那些讓他頭痛欲裂的夢境拼組結合,但都只是讓他越來越苦惱,越來越難以回想。甚至有時候在想這些事情時,他的頭也會跟著劇痛起來。
  「嘶──…」就像現在一樣,他的臉難受地扭成一團,伸手捂著後腦。
  一會兒,他失落地搖搖頭,然後將思緒放到天空。


  一個華美的旋身,秋芽在樂曲終了時對著時田微笑謙身。而喝了幾杯酒的時田,微醺的笑容裡帶著邪意。秋芽眼見時機成熟,便坐到時田身旁,跟他喝了兩杯,然後靠在他的耳邊輕輕吹氣,吹得時田全身酥軟。
  「大人,」她悄聲地說,「這兒人那麼多,秋芽怎麼跟你好好相處呢?」
  時田眼睛突然睜大,接著他朝著守在四周的武士命令道:「好了,你們可以出去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除了宮澤一也,其他的武士先是一陣愣,在彼此交換了幾次眼光後,便謙身退下。
  秋芽笑得更開懷了,『這下就等蓮洗大人和其他大人們將外面的武士解決掉了。』她一面想著,一面對著時田說:「大人哪,我去換一套更漂亮的衣服給您看好嗎?」
  「喔喔,那我送給妳的那一件衣服,妳要什麼時候穿給我看?」
  秋芽笑了兩聲,美眸眨了眨:「當然是明天一早了啊…」
  時田又睜大了眼,滿意地抱著秋芽,肆意親著她美麗的臉頰。卻不知道秋芽的心裡是這樣想的:『如果你還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話…哼…』

   ※ ※ ※

  五年前的春天,藝妓秋芽救了那個男子的第四天晚上。
  房間裡,她跪在男子身邊,出了神地看著男子俊美的臉。她從來沒有看過長得這麼美的男子,長長的黑髮如同蠶絲,眉飛入鬢,睫毛細而長。
  「你長得好美。」她不自覺地說出口。以往她都會將這種話藏在心裡頭的,但就是因為這名男子深陷昏迷的狀態,她才敢想什麼就說什麼。面對這個素未謀面,且身負重傷的人,她可以當她自己,不用任何的偽裝,甚至可以多加想像。
  「你叫做什麼名字呢?」她傻笑著說,「是不是叫做佐助或是玉之介?」
  那天,她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卻在她碰到他臉的一瞬間,他猛地張開眼睛,將她嚇了一跳!然而,男子卻在坐起身時突然落淚,淚一流,便怎麼樣都停不下來,一滴一滴,如同斷線的珍珠,任憑她再怎麼安撫,他都停不住眼淚。
  最後,她氣惱地說:「真是的!大男人哭什麼哭?哼!」
  她話才剛說完,她就被他緊緊地抱住。不一會兒,他竟然靜靜地抱著她睡著了。
  就是這樣,她愛上了這個男人,因為他毫無做作,或者應該說毫無顧慮的行為和笑容。

   ※ ※ ※

  黑暗中,夜只剩下一股殺戮的衝動,一聲血肉的悶響,一道死亡的白光,就連星辰也變得黯淡而失落。暗殺的計畫依舊在進行著。蓮洗和幾名武士安靜無聲地走到那些時田的貼身武士身後,將他們的嘴一把捂住,並在他們還來不及掙紮還擊時,執起刀將他們咽喉俐落地劃開。不過一會兒,他們順利地解決了四名武士。
  「呣。」然而蓮洗卻在此時倏地皺起眉頭,一旁的武士隨即關切地看向他:「怎麼了?大人?」
  「還有一個。」蓮洗低聲地說。但在他們身後已站著死神。
  「剩下的那一個,是指我嗎?」
  那個死神的眼眸是詭異的藍,他兩手分別拿著一支火把和武士刀,帶著一身足以使人窒息的恐懼,笑了出來。
  時田的房裡,秋芽正慢慢地拉開門,她刻意將和服往肩膀兩邊拉寬,下擺也開得露出了她修長白皙的雙腿,踏著妖媚的步伐,她來到時田面前,秋芽將一隻手伸到背後,將小刀刀柄塞入腰帶內。此時時田握著手中的白色酒杯,裂著笑,汙穢的邪念全寫在醜陋的臉上。
  「大人,秋芽我,為您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喔。」秋芽彎起完美的紅唇笑著,那笑容美麗得讓任何人都無法想像──她是另一個死神。
  旭靠牆闔著眼。他想睡,但怎麼樣都睡不著,他在空氣中嗅到了一股令人嘔心又熟悉的味道。緩緩地,他張開眼,眼前閃過一個男子的臉。
  那名男子眼裡不斷出現緋紅色的花、接著是斷崖、花、斷崖、花、斷崖……他們緊緊地看著彼此,好像想告訴對方什麼。但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刻的黎明,最後一片雪花,白光乍現,一切回歸於無。
  「是夢嗎?」


  秋芽知道這是一場惡夢,但她也知道,只要再一會兒,這個惡夢就會醒。沒錯,這個惡夢就會永遠離開她。
  時田此時將她壓倒在塌塌米上,放肆地吸吮著她細嫩的脖子、肩膀。秋芽難以形容那種噁心,只是趁著時田看不到,將美麗的臉難受地扭曲著。
  『這個惡夢一定要結束、要結束、要結束、結束、結束……結束!』她在心中不斷吶喊著,腦海裡卻又突然出現了旭的臉,她的心霎時慌了一拍,但很快地,她回復了過來,並且下定決心地抱住了時田。而時田的行為也變得更加放肆,他伸手抓住她的和服領口,正要扯開她胸口的最後一道防線時…

  「啊啊啊啊─────!!!」

  旭在聽見慘叫聲後,不加思索地衝進後門。
  他看見一片火海。
  在一片火海之中,又看見遍地的鮮血與屍體,不遠處,還有兩人在花園裡持刀對峙著。他跑了過去,蓮洗卻在此時分了神,被宮澤一也趁機正面劈了一刀。旭見狀呆了住,他腦海裡霎時又浮現那個男子的臉,那對悲傷而渴望的眼神。
  緋紅色的花、斷崖、花、斷崖、花………!
  「雷也──!」
  他衝上前去,抱住滿身鮮血的蓮洗。卻不斷叫喚著那個名字,他所想起的,那個男子的名字。「雷也、雷也…」而蓮洗在被他接住的那一瞬間,就昏了過去。
  「你是他的同伴嗎?」
  旭朝著面前音源看去,他看見了那雙在紅色火海中的碧藍眼眸,腦海中的男子突然換成一個少年,一個有著危險笑容的少年。「宮澤…一海…」
  「我是他的哥哥。」藍眼男子執起沾滿血的武士刀,眼裡似乎燃燒著火焰,「看來你認識他?」
  「我…」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剎那,所有的記憶好像一瞬間都如泉水般湧上來了,但他卻像是溺水了一般,在記憶裡掙紮著。那些掙紮還帶著些許的痛意。
  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宮澤面前,手中握著蓮洗的武士刀。他彷彿從腦海裡聽見了心跳,聽見了溪流聲,聽見了鳥鳴,但眼前的世界卻在搖晃著。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手上拿著武士刀,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叫他宮澤一海,更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叫那受傷的人雷也。他的身體裡不斷有地有疑問衝出,但他來不及找尋解答。旭茫然地看著宮澤,而雙手已經不自覺地舉起刀來。


  院子裡傳來一陣令人脊寒的慘叫,打斷了時田。神經質的他隨即爬了起來,朝外叫喚著他的貼身武士。秋芽方才以為計畫會失敗,但她見現在是另一個絕佳的時機,隨即抽起腰帶內的小刀,再度彎起笑容,直地朝背對著她的時田刺去…
  時田的背上傳來一陣血肉的悶響,他很快地就感受到劇烈的痛苦。他轉過頭,看見秋芽燦爛無比地笑著。
  他痛苦地掙紮著,然後猛地捏住秋芽的脖子,秋芽一昏,隨即放開了緊握著小刀的手,時田見狀跳了開,一把拿起架子上的武士刀,拔開刀鞘,一刻也不猶豫地刺向秋芽。
  秋芽來不及閃躲,只看見了一道銀灰色的光,而那把刀,也在那一瞬間貫穿了她的胸口。
  她張著嘴,雙眼沒有焦距地望著,鮮紅色的血從傷口靜靜地流出。她感到窒息的痛苦。猛地,她抓住時田背後的小刀刀柄,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刀插得更深,還將刀柄扭了一圈。然後,她冷看著時田痛苦不堪地弓起身,臉部一陣抽動後,倒了下來,最後絕了氣。
  她又笑了,豁然開朗地笑了。
  惡夢結束了…惡夢終於結束了…
  秋芽並沒有看著時田的屍首太久,她撐著身子,向外走了兩步,胸口猛然一痛,眼前一黑…


  院子的火海中,一也和旭僵持了許久。但旭卻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之中。他一直聽到腦子深處傳來那個男子和自己的聲音。

  〝雷也,我不想跟你打!〞
  〝你總是這樣,分不清楚敵我!看著!眼前這個是叛賊,身為武士的你真的不殺嗎?〞

  「雷…也。」他喃喃地念著那男子的名字。
  一也並沒有理會旭的茫然,只是將腳步一抽,衝向旭。旭回過神來,將刀口穩住,接下一也迅速的兩刀。一也見況隨即將刀往旁一甩,順勢朝旭的腰部砍去。旭將手一轉,沈穩地震開了一也的攻勢。一也好像發覺情勢不對,退了開來。
  他握著刀,突然愉快地笑了:「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我也是。〞

  旭只是一愣。
  突然,他聞到了花香,聞到了春季…

   ※ ※ ※

  寒子在恍恍惚惚中似乎看見了櫻花。她倒在樹下,雙眼迷濛,眼裡不斷開落著幻影。
  此刻,方才一切的清晰已經消失,只剩下悽涼的夜,悽涼的等待。但她的心卻不悽涼,她覺得四周好明亮,亮得只能看見櫻花樹。
  「光,」她笑著,「櫻花開得好美啊!如果你看見了,一定會很高興。」她輕輕地閉著眼睛,回憶著當年光在這棵樹下抱著她的情景,回憶著他的冷漠和背影,回憶著他的逃避,回憶著他的純粹,回憶著當初相遇時他的眼淚。
  她好想念他啊!
  都已經這麼久了,還是思念著啊!
  她笑出聲來,對著天空輕輕地說:「光…我愛你,我會一直一直在這個地方等你…等你…」然後她低聲對著風唸了幾個字,那風彷彿在回應她一般,將滿地的落葉和塵土,輕輕揮揚,伴著細細的夜,空氣裡盡是沈默的思念。

   ※ ※ ※

  鏘─────!
  一片火海之中,旭和一也的刀鋒不斷撞擊著。旭眼中的一也卻持續地扭曲著,好像一下變成了宮澤一海,接著又變成了雷也。只是在他眼中不斷變換的過程裡,他也一直感覺到滿天紛落的花辦像是雨水般落向他、觸碰著他。然而,他想不起來那花的名字。
  突然,他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一也的刀也刺了過來……
  『要刺到了…要刺到了…!』
  雖然腦海裡不斷地警告提醒著,旭卻只是呆站在那裡。然後他感覺到胸口一陣痛,那陣痛越來越明顯,最後甚至超越了他的頭痛。他痛苦地蹙起眉,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將刀向眼前一揮。
  一切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似地…。旭在恍惚中聽見了一陣低吼,還有血的氣味。
  當旭再度回過神時,宮澤一也已經倒在自己的血泊裡。他已經斷氣了,咽喉上令人作嘔的傷口仍依舊流出血來。旭愣了一會兒,像是觸碰到某個禁忌的事物般,彎下身捂著口鼻,緊閉著眼。

  「唔…旭…旭…。」

  不遠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旭忍著湧出胸口的那股嘔心感,站了起來,左顧右盼著。不一會兒,他看見不遠處倒在房門口的秋芽。他衝上前去,正要攔腰抱起秋芽時,他指間的濕潤感使他忍不住執起手一看…
  「血!秋芽小姐!妳在流血啊!」他吼著,而秋芽只是淒然一笑。此時,旭才注意到秋芽胸口也在流著血,他猛地抱住秋芽,慌張地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秋芽虛弱地看著旭,胸口傳來一陣陣劇烈的刺痛,她打了個寒顫,說:「旭,我好冷啊…」
  旭不加思索地站起身,將眼前掛在架上的那件美麗和服扯了下來,蓋在秋芽身上。「怎麼樣?」旭緊緊地抱著秋芽,「還會冷嗎?」他雙唇發抖著問,他眼眸裡的絕望滿了出來,窒息感壓迫著,他覺得自己快被淹沒了。
  秋芽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其實還滿幸福的。比起被她欺騙還被殺死的時田,她臨死前還能在自己所愛的人的懷裡──雖然這個人可能並不愛她。於是,她安心地靠著旭,沒注意到他的絕望,閉著眼,她忍著胸口的痛,輕輕地呼吸著最後一口新鮮、甘甜空氣……
  「秋芽小姐?妳還會冷嗎?」旭發覺秋芽沒有反應,將秋芽的身子搖了搖,「秋芽小姐?秋芽小姐?」
  旭凝神看著秋芽美麗的臉龐…雪白的肌膚,紅潤的嘴唇,那股掩藏不住的艷雅和聰穎,她,真的非常美麗。

  〝你果然跟大夫說的一樣,撞壞腦子了。〞
  〝你捨得讓我一個人苟活?〞

  火勢愈來越大了,紅光彷彿在向黑夜的天空抗辯著什麼,但它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燃燒著。
  蓮洗負著傷走向時田的房間,他在轉角處看見了旭的背影。旭抱著死去的秋芽,沈默地對著回憶弔祭她。那股悲傷好冷好冰,就像是雷也下葬的那一天,白雪落滿了這個世界,並且覆蓋了他的傷口。是的,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雷也。但卻也在他想起雷也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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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墓》

櫻,來自北方,那片純淨美麗的土地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四季的穿梭,只有花在春初裡等候
而等候是你眼底深深的寂寞,我無法看透
始終只能遙望你遠去背影,謙身默送
吾愛,何時能看見你輕輕笑容?
我是花,在每個春初裡等候
而等候是載滿我千年的寂寞。開,落

櫻,來自春風,那春風是你或深或淺的笑眸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時光的飛梭
它的美麗,留在千個春初裡,帶不走

是你的寂寞

是我的守候











  清晨,一陣狂亂的馬蹄聲撕裂了半邊的天空。
  在森林深處,馬兒在騎者的鞭策下如疾風般快速的掠過。
  騎者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他身上的和服外套已是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但他的面容卻異常的冷靜,甚至還帶著輕鬆的笑容。
  此時,小徑前方已是死胡同,少年依然沒有慢下速度的跡象,反而在小徑盡頭將疆繩用力一拉,馬兒在原地亂蹄了一會兒,然後沒入荒蔓的草叢中,再度極速地奔跑。
  不到半個時辰,道路出現了。
  少年看著不遠處,蒼白的臉上,笑容更加開懷。在路的彼端,是一個規模不算太大的城市。
  此時,他笑出聲來,將手中鞭子用力一抽,馬兒奔跑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陣陣馬蹄,像是少年胸口裡那熱切跳動著的喜悅。
  回家的喜悅。



─臨行的徘徊─


  少年在馬兒還沒有完全停止下來前,就對著城門大吼著:
  「我是羽之助!我帶了主公的手書回來了!快開門!」
  城門上的衛兵一聽聞,隨即喚著城門邊的槍兵去開啟城門。少年又笑了兩聲,他揮著馬鞭,將身子壓低,瞬間俐落地穿過了半開的城門。開門的槍兵只聽到了一陣狂裂的風聲捲過。
  在城的中心,有一座規模中等的住宅,宅前種了三四棵的櫻樹,在這春當時分,盛開如屏上的彩畫。他在大宅入口前下了馬,快步地進入宅內,或許他早注意到隨著他入城開始,就一直從他身上滴落的鮮紅血水,他還是一面輕鬆地跑著、笑著。
  少年的名字叫做朽木羽之助,只有平凡的農家出身,廿歲出頭的他,卻是一名受人敬重的武士。

   ※ ※ ※

  朝著院子的門是開著的。
  院內櫻花的花瓣和香味竄入的整個房間。
  男子坐在最靠近院子的地方,披散著一頭黑亮的長髮,他望著櫻樹的眼眸中,帶著他人無從知曉的情感。一旁跪坐著的女子,靜靜地用男子無法發覺的角度看向他。女子如同秋水般平穩深遂的眼裡,映著男子冷酷的側臉。女子內心帶著洶湧暗潮,一波一波,隨著男子穩定的呼吸而襲向她。
  突然她想起腳邊的茶。她用手輕觸,幸而茶依舊溫熱,她便端起茶盤,執到男子的面前,接著輕放下來。
  女子彎身將茶遞上,柔纖的曲線讓人聯想到湖畔的翠柳。男子沒有看她,只是接過她手中的茶,靠向唇邊。
  「大人!」
  一名少年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的另一端,男子頓時停下品茶的動作。
  「進來。」他應道,聲音似嚴冬的刺骨寒風。門外的少年得許可,便拉開了門,是羽之助。此時女子像是觸到了什麼,肩膀輕地抽動了一下。
  是血腥味…!少年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羽之助走到男子面前,跪了下來,然後躬身將一封信交到男子前。
  「我奉命帶回了南宮前主公的手書,大人。」
  男子接下手書,眉心一皺。
  「你退下吧。」男子說。
  羽之助原本肅起的臉,笑了開來。
  「是!」語訖,羽之助站起身,快步地走了出去。整個房間留下淡淡的血味,和一股隨著那封手書出現的沉重感。
  女子看著他打開了信,然後快速地閱覽過。一會兒,他面無表情地將信放了下來,坐起身,從朝向院子的那一扇門,像是寒風般默然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離開,然後將目光移回手書上。
  那一種他們之間說話的方式。
  女子彷彿明白了什麼似地將手書拾起,接著沿著他曾看過的視線路徑,也閱覽過了一遍。
  當最後一個字被理解了意思,她便站了起來。伸手撫平了和服上的皺折後,也走了出去,同樣是朝著院子的那一扇門。
  突然,她平靜如秋水的眼中,在櫻花映入眼簾時湧上一陣波濤。一兩顆淚滴,像是露水輕輕滑過,她努力地收起了那一陣難以抵擋的波濤,等著終於平穩了下來,不急不徐地往男子離開的路徑走去。

   ※ ※ ※

  河水悄悄地流過,沒有一聲半響,卻像是在對大地耳語。河畔的樹木長的茂盛,此時還綴著花朵,各種顏色,各種姿態。春風溫柔的吹過,少年帶著略為疲憊的腳步緩緩地走到這裡。他是朽木羽之助。
  羽之助在完成了任務後,彷彿本能性的來到這裡。因為以往只要一回到城中,除非要先見他所追隨的櫻井光大人,否則他通常都是先來這兒,做一個注視的巡禮。
  羽之助在一塊岸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霎時,一陣劇烈的疼痛迎面撲上他的腦門。
  「唔……!」
  他原本滿面的笑容,在腹部的陣陣疼痛中終於讓他不得不降服,皺緊了眉心。
  「…好痛…沒想到時田家家臣的刀法竟然這麼厲害…可以讓我意識到我受傷…唔!」
  此時和服上乾掉的血漬,又被裂開傷口的鮮血給潤濕了。他用手按住傷口,開始後悔起剛剛沒先去找大夫療傷。
  但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小女孩約十二歲,有著一張漂亮的小臉,她手中還拿著一個精緻的布娃娃。站在不遠處,她看見他不斷沿著腿肚留下的泊泊鮮血,小巧的臉上除了驚恐外,還有許多數不清憐憫和慌張。女孩跑到他的身邊,聲音帶著顫抖說道:「您還好吧?樹月看見您一直流血…需要樹月幫忙嗎?」
  羽之助愣了半秒,然後開朗的笑了笑:「我沒事!妳不用擔心喔。」他站了起來,一陣輕微的暈眩使他的腳步一滑。
  「啊!」樹月緊張的將娃娃丟下,伸手扶住羽之助。她將羽之助強健的手臂拉到自己的肩上,一陣濃重的血腥為隨即撲鼻而來,她一聞到這味道,眼前便一陣青綠,但她馬上穩住腳步,然後看向身旁的羽之助:「您沒事吧?」
  羽之助喘了兩口氣,發現這小女孩的身高只有自己的一半多一些,顰笑以對:「我還好!」
  「哪!樹月帶您去找大夫,樹月的哥哥他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大夫喔!我們走吧!」
  「啊…」
  羽之助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這個名為樹月的小女孩拖著往城裡走去了。
  他看著小女孩小巧的側臉,溫柔的笑了笑。突然,他想起了櫻井光大人。

   ※ ※ ※

  男子走進了櫻花樹林裡,映在他黑眸裡的櫻花像是下雨、像是鳥兒,飛了滿天。
  他原本是很愛櫻花的,但這份對櫻花的愛戀,卻在很久以前就悄然的變化了。他很清楚,他的最愛再也不是櫻花,但面對著那刺痛著他心底傷口之回憶的愛情,他只能選擇逃避。
  因為這份愛情,不是像武士與武士一樣,用刀劍就能夠輕易解決的。
  櫻花盛開的如此美麗,就像是他心裡對她深深的思念。那份感情引起的微微悸痛侵擾著他原本孤寂的世界。
  他在他的世界裡不斷吶喊著她的名字,但,她聽不到…!她無法聽到!
  …而他自己…卻也不想讓她聽到。
  矛盾的羞愧將他逼到絕望的角落裡,每每思念襲來,他就只能逃開,逃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獨自享受著這悸痛的折磨。
  「…寒…寒子…」
  對著眼前的櫻花樹,他用極為細小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我在這裡。」
  他猛然地轉過身,發現她站在他身後,他使盡全力壓抑住內心的感情,用他一貫的冷酷面對她。
  「你在叫我嗎?」她態度從容,恭敬的笑了笑。
  「沒有。」他即刻回答。
  「我…」
  就在她開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猛一旋身,背向她快步離去。
  身後的她看著他漸行漸遠,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怎麼可能會叫我的名字呢?』
  『他很討厭我啊!』她失落的想。此時一層熱霧蒙上她的視線,櫻花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團一團緋紅色的雲朵。她手中的信,被她越捏越緊,一直到男子的身影已經從此她能所見之處消失,她才頹然地放開了信,跌坐在地上。
  是無力感!對這份感情的無力。
  她後悔自己承認了自己是五十嵐寒子,如果她能一直當五十嵐清次郎,那這份感情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為她心中美好的秘密?是不是就可以永遠是朋友?永遠不用這樣面對著彼此生活?
  如今,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是因為時間的流去,是因為他要離開了…
  他終於要離開這裡了……!

   ※ ※ ※

  夜深了。
  天邊明月如鏡,華光清柔。
  男子坐在院中一角,抬頭從櫻花裡凝視著那輪滿月。
  羽之助遠遠就看見了他,於是悄步地走向男子的身後。
  「櫻井大人!」羽之助喚出男子的名字。男子轉頭看向他,示意性地點了點頭。此時的羽之助方才治療完傷口,氣色已經好了不少,笑容重見。
  這名男子是此城的主人,名為櫻井光。他是南宮前將軍麾下最強的武士。
  為了保護這張無敵的王牌,南宮前不僅替他在這荒山中造了城,還將許多年輕的精英派與跟隨。朽木羽之助和五十嵐寒子便在其中。
  五年前的任務,讓他認識了羽之助和寒子,在任務結束後,寒子和他便在南宮前將軍的指名下成親了。羽之助則以心腹的位置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但手書的內容表示,這次的任務不同於以往的情報收集或是暗殺。
  他,要上戰場了…。
  「大人,夜深了,怎麼一個人在院子裡發愣啊?」羽之助笑著問。
  「我沒有在發愣。」「我在想要什麼時候離城。」他口是心非,但沒有被粗心的羽之助發覺。
  他們之間的關係除了主從外,還有深摯的友誼存在著,因此光可以容許羽之助這樣對他說話。
  「夫人知道了嗎?」羽之助問。
  「她知道了。」光冷淡地回答。
  「唉…」羽之助苦笑著,「最後我們還是要加入這場戰局啊。」
  「主公自從三年前被時田家給陷害後,聲勢一直無法振作,這次決定要加入這場戰爭,想必是要重新立起威信。」風滑過光的臉頰,將他垂在眼前的頭髮翻到身後,顯露出他俊美的面容。
  羽之助笑了兩聲,那是認同的表示。他接著說﹔「否則,也不會派出他麾下最強的武士!」然後他仰慕地看著光。
  光只是默不出聲。
  「哥哥!」
  是那小女孩的聲音,她從不遠處跑向光的身旁,還忍不住瞄了一眼坐在光身旁的羽之助。
  『這人長得好像她早上遇見的那個重傷的武士啊……』
  「樹月。」光笑喚著女孩的名字。他臉上突然出現的溫和笑容令羽之助顫了一下。
  『這冷冰冰的櫻井光,原來也是會笑的呀!』他看著光溫柔的笑容想著。
  「羽之助,你還沒見我妹妹吧?她是樹月。」光語訖,樹月隨即躬身示禮。羽之助連忙說:「我和小姐已經見過面了不是?我是早上那受傷的人…」
  「唉啊!原來真的是您!」樹月安心地笑了出來:「您已經好多了嗎?」
  「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光笑著問。
  樹月也笑著點了點頭,「這名武士是樹月早上在河邊遇見的,他那時流了好多的血…」
  「啊啊!別說了,樹月小姐!這真是丟人!」羽之助顰笑以對。
  聞語,光訝異地看著羽之助,說:「你被時田家的家臣突襲的流言是真的!」早晨時有僕人說地板上有血滴,他本來不以為是羽之助的,因為羽之助的身手無人能及,這麼多年來不曾聽聞他有負傷過。看來讓他流血的人必不是泛泛之輩。
  「是的…」羽之助答道。中刀的當兒,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認得出他的刀法嗎?」光問道。
  「認不出他的流派。他的刀法太奇特了!簡直像是在寫書法一樣的俐落迅速!」
  「像寫書法?」
  「沒錯,就像在寫〝永〞這個字一樣!」羽之助一面說一面壓著略為疼痛的傷口。大夫說這傷口極深,好險沒有傷及內臟,否則可是會一命嗚呼的。「但他看起來年紀很輕啊…」羽之助輕聲地說。
  「嗯…」
  「哥哥你們討論的話題樹月聽不懂啦!」一旁的樹月已經有點不耐煩,她小巧臉上的眉因為生氣而皺成一團。
  光摸摸樹月的臉,「對不起啊,樹月,哪!妳去找寒子玩吧!」
  「樹月要去睡覺了!」她悶著臉說。
  「啊…別走,樹月小姐!妳和光大人聊天吧,我要先休息了。」羽之助不想打擾兄妹之間的談話,他知道這對光或是樹月而言都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上戰場之前。
  「那你去休息吧,羽之助。」
  「我告退了…。」
  羽之助笑著躬了個身,然後轉身離開院子。
  樹月看著羽之助離去的背影,她並不覺得羽之助如同他掛著的笑容開朗自信。他的背影在月光的抹刷下,像是歷經了滄桑和極度的痛苦後的老態殘軀。
  隨時,都會被突然席捲而上的狂風給帶走。

   ※ ※ ※

  距離信中約定前往晉見南宮前將軍的日子只剩下兩天了。
  光坐在那間可以通往櫻花樹林的房間裡,仔細地擦拭著武士刀。
  刀面一個不小心劃過他垂在胸前的長髮,他輕輕地放下刀,將被斬斷的那幾縷黑絲拾起。
  他想起五年前在南宮前府邸院子的午後,他一把將她的髮帶給拉了下來,然後拔起刀,凌空斬斷了那紅色的帶子。而她跌坐在地上,看著一分為二的髮帶。
  「我是寒子,我可以進來嗎?」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邊。
  光收起刀,應聲:「進來。」
  寒子拉開了門,輕聲地入內。
  她跪在光的身旁,然後將手書遞到他的手邊。
  「信件的內容我已經看過了。」她輕聲地說。
  此時光緩緩起身,走到門邊。
  「我的君主需要我,這是我身為武士的職責。」他說。沉冷的態度在空氣中凝成點點冰晶,那是兩人的距離。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遙遠。
  「我明白。」寒子謙身說道:「身為妻子,我的職責,就是替你換上戰甲。」
  背對著寒子的光,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痛楚。
  他沉默了許久,像是應許了,然後他走進櫻花紛落的院子裡。一如往昔,留下她獨自看著他的背影。

   ※ ※ ※

  『明天天一亮,他就要離開了。』坐在櫻花樹下的寒子在心裡說著。她雙眼迷濛地看著盛開的花朵,突然回憶起當初他告訴她,為什麼他會如此喜歡櫻花的原因。
  因為櫻花樹不會改變,即使季節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儘管它的美麗只有短暫的那幾天,卻已代表不變的永遠和循環。
  寒子輕輕地提起嘴角,她的笑顏更比眼前的櫻,像極了嚴冬在枝頭開放的梅,那樣的清秀雋永。她說:「真的是…時光穿梭帶不走的…!」
  瞬間,一股劇痛朝著寒子襲來,是來自胸口的…
  她的心臟!
  她摀著胸口,卻擋不了那一股如針扎入的刺痛感。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不規則的跳動著,就連全身的血液也跟著不規則的脈流了起來。忽冷忽熱的感受打擊著她,她只是咬著牙關,腦子一片空白。
  突然之間,她的心臟用力地擊動了一下,像是被道電流貫穿了過去,寒子倒了下來。倒在光最愛的那一棵櫻花樹下。然而在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她的腦海裡只回蕩著:

  『身為妻子,我的職責,就是替你換上戰甲。』

   ※ ※ ※

  黃昏時分,已換上戰甲的光緊閉著唇,坐在昏去的寒子身旁。他緊緊地看著始終毫無動靜的寒子,眼神裡流露的盡是哀痛的渴望。寒子躺在冬季用的床墊上,原本紅潤的雙唇變得乾冷,微微地張開著輕吐脆弱氣息。她繫在腦後的髮散在白色床墊上,像是一條一條在黑夜中發亮的星河。
  是女僕在院子裡發現她的。那時她的臉色已經非常的蒼白,身體冰冷的像雪霜。如果不是及時的診療,恐怕情況會更加地不樂觀。現在病情雖然已經穩定了下來,但這幾天都不能自由行動。
  寒子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當年光問她為什麼不配刀的時候,她就告訴他了。但一想到這裡,他的胸口又一陣痛楚。
  是不捨。極度的不捨。
  「大人。」羽之助拉開門走了進來,來到光的面前,「放心吧,夫人沒事的。大夫說她最快明天一早就會清醒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但充滿了令人安定的誠懇。
  然而光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寒子的臉上。
  羽之助看著光,頓了一會兒,然後他從衣內抽出火柴,將房間一角的油燈給點燃。漸漸昏暗的房間內搖曳著油燈微弱的光火,照著光俊美的側面,還有寒子清秀婉麗的臉龐。羽之助看著光冷硬卻憂傷的臉,像是瞭解了什麼般地悄悄退下。
  他獨自走到河畔,他遇見樹月的地方。夜晚褪去了他裝出的開朗堅強,月色照著他疲憊不堪的身軀和靈魂。
  想起過往的回憶,令他既空虛又沉痛。
  他將雙手掩住臉,企圖連著歷歷在目的記憶片段一起掩蓋。那些記憶卻像是烙印在他腦子裡,怎麼樣都無法拒絕去看見。
  他在對著師父大喊他要成為武士時,有想過武士必須背負著這樣的沉重的壓力和記憶嗎?
  不,他沒有想過。因為那個時候對年輕的他來說,武士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這個夢想,現在還是美麗的嗎?
  是的,還是非常的美麗啊!…只是…這個美麗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羽之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頹然地放下了手。突然他隱隱約約發覺腳邊有些什麼東西。
  伸手抓起,他將這個東西靠向臉邊。
  是個精緻的布娃娃。這令他想起不久前第一次遇見樹月時,她手中有抱著一個娃娃。「難道…是樹月小姐的娃娃嗎…」他看著娃娃髒掉的一邊臉,腦海裡浮現的,是樹月堅強淘氣的小臉。羽之助溫柔地笑了笑,然後輕輕地擦了擦娃娃的臉,娃娃像是在微笑看著他。

   ※ ※ ※

  「唔…」
  寒子呻吟了一聲,眉心稍皺。光的眼神裡出現慌亂,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寒子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寒子的身體。
  他和寒子成親時的當晚,就沒有碰過她,後來兩人便分房睡。而幾年來,他們之間總是刻意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近一些是夫妻,遠一些便是陌生人。
  頭一回觸碰到彼此的肌膚,光驚訝地發覺…她真的很瘦弱。寒子的手只有他的三分之二多。白皙柔軟,像是陶瓷做的,一捏就會碎裂。
  看著她,他更加不捨。
  「櫻花…」寒子閉著眼,喃喃地念著:「時光…時光…」她似乎很想說些什麼,但一個句子都還沒成,就又昏睡了過去。此時光突然沉下臉,他像是決定了什麼,咬了咬牙,一手將寒子攔腰抱起,往院子走去。
  他停在他最愛的那棵櫻花樹下,抱著寒子,在石椅上坐了下來。光吸了兩口氣,發覺空氣有些冷,於是將寒子抱得更緊了些。風慢慢地吹著,櫻花也慢慢地紛落著。一瓣瓣落在他和寒子的身上。
  …和她一起站在櫻花樹下談天,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他正從回憶裡翻出寒子穿著男性和服的模樣時,寒子緩緩張開了眼,雖然眼中仍是黯淡迷濛的,但她一見櫻花,便輕聲地嘆道:「好美。」
  光發覺她醒來,而她只穿著一件簡單的浴衣,怕她感到寒冷,於是又抱得更緊了一些。寒子感受到環住她的那股力道,她看向光,露出美麗的笑顏。
  「光。」她喚出他的名字。他猛然感到一陣胸口的悸痛,但那悸痛卻帶著些許的甘甜。
  「我在這裡。」他回應。
  寒子往他的臂彎裡挪了挪身子,然後從他的下巴往櫻花樹梢看去,此時樹梢已冒出綠葉,櫻花要落盡了。「櫻花好美。」她說。
  「那是…時光帶不走的美麗。」光輕聲地說著。
  「嗯。你曾經對我說過。」她將頭移向他的脖子下方,靜靜地傾聽著他的心跳聲,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這股空氣中是他的氣息,「我一定是在作夢。夢見你正抱著我,在櫻花樹下。」
  光的胸口又一陣悸痛。
  無論兩人之間到底失去了多少的東西,他還是愛她。雖然,那份愛情帶著痛楚,卻因為這份痛楚,反而讓他的感情更加堅定深刻。沒錯,他愛她。
  …不想逃了,他再也不想逃了。
  風又吹過,櫻花滿天飛著,兩人的身上落滿櫻花花瓣,染著櫻花的香味。只有此刻,兩人的靈魂才是緊緊相依偎,緊緊結合著的。
  「寒子,等我回來。」他莞爾說著,「幫我守著櫻井城和這棵櫻樹,等我回來。」
  寒子執起了手,輕撫著光俊美的臉,她的笑容動人:「我哪裡都不會去,就在這裡,我會等你,無論要等多久。」寒子語訖,光又將她抱得更緊了。
  「你一定要回來…一定…」她說著,漸漸地,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光看著她沉睡的臉,露出遠比對待樹月更加溫柔的神情,說:「我一定會回來。」
  然後他撥開覆在寒子額頭的黑亮髮絲,輕輕落下一喙。哪怕她真的以為這是一場夢,他也希望這對她來說是場美麗的夢境,畢竟,辜負了她這麼久以來的心意,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還清她了。

  『我愛妳。』

  能給的只有這麼一句,無言地在心中,寂寞地對沉睡的她訴說。
  然而,傾聽的,只有櫻花。

   ※ ※ ※

  天已濛濛亮了半邊。走廊上的櫻井光,暗藍色的光線將他臉上的堅毅刻得更加深刻。光穿著深藍色的護甲,肆意散落的黑色長髮和櫻花花瓣落在護甲上,額間還繫了一條白色的帶子。他一手壓在腰際的武士刀上,雙眼筆直地看著前方。
  要走了,天要亮了,不能逗留了。
  他輕輕地闔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滿是花香的空氣,然後沉穩地踏出了腳步。
  「等等!大人!」
  從他身後疾步跟上的,是羽之助。羽之助笑著,手拿著一把短刀,在光的身後跪了下來,將身體彎到了木地板上。他抿緊了嘴唇,將短刀雙手高奉。
  「大人!請帶著這把短刀!」
  光轉身握住了刀柄。羽之助又說:「願我的幸運能跟隨著大人。」語訖,光拿起了刀,將之繫入了腰際。
  「不能和大人一起上戰場,我……我覺得十分的遺憾!」說著,他又將身體彎得更低,額頭碰到了地板。
  背對著他,光冷聲地說:「寒子和樹月交給你保護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還有…」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開朗到底是真是假,但我很高興能認識你,朽木羽之助。」
  之後,走廊只剩下光穩實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
  羽之助壓著的臉上,有細細的淚痕。他咬著牙的痛苦模樣,不是因為腹部的傷口,是因為離別。過去他也曾送過最重要的導師上戰場,那時並沒有想著生死離別,如今會痛苦,更不是因為生死,因為武士早就把生死給忘了。
  …是那些歷歷在目的美麗回憶,讓他苦不堪言,卻也無怨無悔。

  「大人…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真的。」

   ※ ※ ※

  光騎著馬走向城外,身邊跟著許多麾下的武士。在森林的邊緣,他停下馬,向身後看去。
  櫻井城,櫻井城。
  羽之助,樹月,櫻花樹,……寒子。
  這一去真能平安回來嗎?他想起了對寒子的承諾,不自覺地觸撫過腰際的短刀。
  拉著疆繩,他將馬轉了一圈,伸手抓了把路旁的櫻花,然後高舉著手,將櫻花灑下。風又吹著,朝著城門口,將櫻花帶入城內。每一片花瓣,都是他深深的愛戀和思念,還有寂寞。
  然後他用力一踢,馬蹄聲陣陣,似乎跟隨著他胸口的心跳。隱隱約約,他好像聞到了寒子全身染上的櫻花香味。

  「時光啊…請不要帶走這裡的美麗。我會回來。」

  大宅裡,寒子已經清醒了過來,她發現身上的花瓣,眼前突然撲上一層熱霧。然後她走到櫻花樹下,坐在石椅上,看著花片片飛落,任著淚水滑過臉龐。她,已經開始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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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刮著帶來寒意的強風,肆意地把無際田園裡的作物吹得似海嘯波濤。它痛苦地怒吼著,生靈因此顫慄而默不敢言。這片黑夜大地裡似乎只剩下滿天星斗依舊如衷閃耀。
  「唔…唔…」
  旅店內,凱爾披著一條厚重的被子坐在廚房火爐前,冷得直打寒顫,上下兩棑牙齒〝喀喀〞地因發抖碰撞著,雙眼直瞪著火爐內熊熊燃燒的火焰,和他火焰藍的眼睛相映成趣。
  「好好好好好…好──冷──喔───」語訖,他連忙搓了搓手,然後把手擺在火爐前,希望能減輕一些寒意。
  其實今晚的溫度並不會很低,但他住在炎熱的南方已經很久了,到現在都還不能習慣這裡入夜後的溫度。於是每當夜晚風一開始刮起,他就會跟現在一樣在火爐前發抖。運氣好的話,不一會兒屋子就會因為火爐的燃燒而溫暖起來,他就可以安心地上樓就寢,反之,他就會待在火爐燃燒的廚房直到天亮。
  〝扣扣…〞
  旅店的門被敲了幾下。
  他轉過頭,從廚房向大廳瞄了一眼,然後轉回來朝火焰露出極為不捨的哭喪臉。於是,他抱著棉被,用近乎爬行的方式來到玄關邊,迅速地伸手拉開鎖栓。
  「請請請請請…請──進──…」
  此時店門被打開,在外頭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他面貌普通,穿著一身的厚重大衣,感覺上只是個普通的農夫。此時他慢慢地走入店內,雙眼渙散地看著凱爾。
  凱爾僵硬拉起微笑,也看著他,卻在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感到有一陣嘔心感衝上腦門。他連忙忍住這感覺,「您好,」然後鎮定朝男子點了個頭,「您是要住宿是嗎?」
  男子搖搖頭,「我想在您的店前屋簷下住一個晚上。」
  「您沒有錢住宿是嗎?」
  「是的。」男子一面回答一面拉緊了大衣,「我只睡一晚,天一亮我就會離開。」
  雖然嘔心感仍未退減,但凱爾還是基於原則告訴男子:「小店有一個規矩,」他迅速地將門給關起,不讓寒風繼續吹進屋子內,「如果您沒有錢住宿的話,可以用一個只有您一個人記得的故事來交換一宿。」
  男子先是一臉喜出望外,但馬上就沉重地低下頭。
  凱爾看出他正猶豫,「外頭很冷,您就想想看吧。我去幫您拿酒來暖暖身。」語訖,他轉身進入廚房,從流理台下方的櫃子拿出一瓶伏特加,然後從流理台上方拿出一個鐵杯子。當他走出廚房時,男子已將身上的厚重大衣脫下,疲憊地靠在木椅上,若有所思般看著手掌。
  他走到男子面前,俐落地打開酒瓶,在鐵杯裡倒了五分滿的酒,「請用。」他蓋起瓶蓋,將酒放在桌上,坐了下來。
  「謝謝。」男子伸手拿起鐵杯,咕嚕咕嚕地一口將半杯伏特加灌下。一陣暈眩的暖意隨即從腹部散至全身。放下杯子,男子心滿意足地靠著椅背,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此時他舉起手掌,掌心朝向凱爾,在他結著厚繭的手上,竟然有鮮紅的血漬。
  凱爾不禁在內心倒抽了一口氣,原來這就是讓他感到作噁原因。
  男子收起掌,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我女兒的血。」
  「在她出嫁的前一晚,我殺了她。」


  凱爾忍住一陣嘔意,默地點了點頭。
  男子仰看著天花板,繼續說著:「在殺了我女兒之後,我就現在一樣逃亡。但我還是沒辦法忘記我女兒臨死前的驚恐的臉,」他執起那染著血的手掌,然後又頹然放下,「也洗不掉這血漬。」
  他深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像極了窗外的寒風,無奈的怒號。
  「一切…是發生在去年的夏季,我女兒她愛上了隔壁村的一個青年,我覺得這青年很不錯,工作認真,對待我女兒也很好,所以我並沒有反對她跟我女兒交往。」
  「我很相信他會好好照顧我女兒的下半輩子。」
  「在我女兒出嫁前夕,我將我妻子死後留下的一只紅寶石髮簪交給了我女兒,」
  「我告訴她那是她母親的傳家寶物,是很重要的東西,千萬不能變賣,要流傳給下一代。」

  〝瑪莉亞,妳父親不是有給妳一只紅寶石髮簪嗎?我家裡有急事,恐怕要先跟妳借去典當,妳放心,事後我一定會贖回來的。〞
  〝可是…唔──……好吧,那就拿去給你典當吧,如果真的有急用也沒辦法…〞
  〝謝謝妳!瑪莉亞。〞

  「我聽到他們的對話…」
  他挪了挪身子,手肘靠著桌子,將臉埋在掌中,似乎在痛哭。
  好一會兒後,他才繼續說,「我千交代萬交代說,那是她母親的遺物,沒想到…她竟然就這樣給別人拿去典當…」
  「我…我就…」


  〝爸爸,你覺得這件婚紗還可以吧?會不會太長了呢?〞
  〝………〞
  〝爸爸…?你怎麼了?〞
  〝…妳──…〞
  〝唔!…爸…唔嗚…你……唔…〞
  〝妳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那是妳母親的嫁妝啊!!!〞
  〝唔…爸…爸──………………〞


  此時,男子已淚眼縱橫,他又說,「然後在我要離開城鎮的時候,我看到那個人…他…」


  〝來,這髮簪給妳,安妮。是我買到的。〞
  〝好漂亮喔~這是紅寶石嗎?真美~謝謝你,馬克。〞


  他悔恨地重槌著自己的胸口。凱爾看著他,默地皺了皺眉頭。
  他哭吼著,「我到最後才想到,他是我女兒最愛的人啊!不然她怎麼會不顧我的話,然後把髮簪交給他呢?!如果蘇珊就不曾這麼做過嗎?!」
  語訖,他將頭埋入手臂中,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戶外的風已不再狂烈。
  最後男子哭累了,在桌面上睡著。
  凱爾見狀,將原本自己披著的被子蓋在他身上,然後走向窗邊,看著遠遠的星辰。覺得剛剛那幾陣嘔心感真是對不住男子。

  因為,即使是個殺過自己女兒的人,他還是一個〝人〞。
  卻也因為他是人,所以才會殺人。

    《嫁妝》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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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歷經千辛萬苦,殘月終於完結囉!(淚)
  不知道各為讀者是不是喜歡這個故事?不過我在寫殘月時,可是感觸良多的。所以特補此後記,一方面講講心得,一方面也為這個故事作一個完整的交代。
  其實殘月這個故事,是我很久以前作的某一個夢的延伸。
  夢裡,有一個男孩對著一個女還說:

  「我一直都在這裡,不管夜多長、多黑,我都在這裡,
   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我的存在。」

  當男孩說完話後,我便醒來了。當時是距今一年前的秋天時候,現在寫起來可能已經流失掉不少夢中的那份感動,不過本意是沒變的。

  大家是否常常有一種「儘管世界這麼大,我卻活得這麼孤獨」這種感覺呢?我想亞珊可能就是那樣的人吧,背負著回憶,獨自吞下所有痛苦煎熬的人。我也曾是一個『亞珊』,活在封閉著、看不到美麗景色的世界裡。所以我想在殘月中表達的,便是這種人內心的憂傷,和他們可以去追尋的世界。
  或許對他們而言『幸福快樂』只是一個永遠不可能成真的童話,但只要不把過去當成痛苦的記憶,試著在那些記憶中找到感動,我想是會得到快樂的。這種快樂,就會跟小時候看到故事書裡美麗結局的感覺一樣。這樣子,即使依然活在封閉世界,至少也不會覺得痛苦了。

  想想高掛在天邊的月亮吧!你可知道它的另一面是承受了多少隕石的撞擊嗎?但它還是在天空發亮著。

凱爾2005/4/5

  (以上言論謹代表個人)

* * * * * * * * *
以下是對於【殘月】一文的解說(其實是原設定),如果還是有不足的地方,請由回覆版面中告知,我會再加上去的。謝謝。



【關於卡雷及菲諾斯家族】
  羽國的弒魔家族。
  在羽國據說沒有兵器和法術可以將惡魔給擊退,因此在開國之初還奉獻了許多活祭品給惡魔,後來惡魔不甘於每年只吃幾個人,因此打破了當時的不犯境內的承諾入侵了羽國。
  那時有一個四處流浪的戰士家族,勇敢無懼,他們具有魔物在被他們傷害後無法進行復原的奇異攻擊能力,也就是說,他們能夠將惡魔給殺死。一家二十六口,加入羽國的部隊後便使惡魔節節退敗,最後惡魔們被逼回原本的領域內。
  大全勝當時,卡雷及菲諾斯的大家長,法羅倫在領域邊境立劍下誓,警告惡魔們不許再入侵此地。之後便帶來了羽國百年間的和平與繁榮。
  沒想到過了一百年後,惡魔為了雪恥而再度入侵羽國,卡雷及菲諾斯家族自然是加入了戰役,沒想到在戰爭結束的前夕,惡魔們竟然用計陷害了全家族的人,後來雖然有生還者(亞珊也是生還者之一),但在戰役完全結束時,就只剩下亞珊一個人存活了。

【關於亞珊‧卡雷及菲諾斯】
  具有純正卡雷及菲諾斯血統的子孫。為第八代直系子孫,在同輩中排行第二十一。
  從小個性強烈,不輕易服輸,同時也具有令人不得不敬佩的堅毅性格和正義之心。無論是打鬥或是知識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賦。
  在七歲時和父母被上千的惡魔包圍,雖然僥倖逃過一劫,但肩膀上的傷卻使年幼的她近乎殘廢,因此被送入極北邊境的神殿療養,逐漸康復。十八歲時決心繼承家族遺志,加入前線,獲得非常亮眼的功績。

【關於滿】
  月神之子。
  長得極為美麗(可以這樣形容男生的模樣嗎= =),溫柔體貼,卻常讓人覺得優柔寡斷、個性脆弱。七歲那年亞珊初次見面的時候,還被亞珊一身的傷和血腥味給弄哭。
  名字是由當任的月神(也就是他的母親)所命,意指出生當夜的景色,「滿天星斗與圓月,和平的象徵」,因此滿的出生被視為吉祥的前兆。
  十歲時母親突然去世,頓時失去母親的滿在花園裡哭泣。為了安慰滿,亞珊和他作了約定。在那時,滿便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亞珊。

【關於夜光夢境】
  那原本是一首教會歌曲,用來讚頌月神的偉大,後來被年幼的亞珊和滿唱著唱著,就變成了童謠(謎)。

【關於童話故事─月光】
  作者不詳。而又是如何得知亞珊和滿的故事的呢?依舊不詳。(毆)
  本書在羽國出版的三天後就被列為禁書,因為「神和人」之間的戀情是被視為不倫的,這也是飄鈴那本被她父親燒掉的原因。
  其中有些書商在那時將還沒有被處理掉的庫存賣給了其他國家,後來有些可能是流入帝國內了吧?

【關於凱爾如何得知的原因】
  和梅洛爾到處流浪時有去過羽國,那時那本書還未被列為禁書,因此買了下來。沒想到梅洛爾竟然說「那是真實的故事」然後像是身歷其境般地啪啦啪啦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凱爾。
  那梅洛爾怎麼知道的?天曉得。(毆飛~~~星)

【關於那本謎樣手冊】
  文中有一段:
  「凱爾拿起了小冊子,原本是要翻閱的,卻在看到封面時便打住。
   『這…這不是…!』」
  那本手冊就是亞珊的父親,夏斯洛‧卡雷及菲諾斯在打仗時所寫的手記,也是唯一留給亞珊的遺物。裡面記載了很多有關對付各種魔物的方法和紀錄,所以又被稱為「弒魔手記」。

【關於莫亞‧卡雷及菲諾斯】
  亞珊的大哥,在同輩中排行第十二。
  個性也是非常的不服輸,不過並沒有亞珊那般強烈。雖然戰鬥方面和父親同樣亮眼,但在家族和部隊中通常給人一種智足多謀的形象。十三時便和父親一起出征,戰績也是非常輝煌,但在十八歲時便死於戰場。
  至於為什麼亞珊在那時說出自己兄長的名字?呃~我想是因為突然想到吧?(圍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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