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的雲在山的那頭等待黎明,它渴望成為純潔白亮的,卻沒有想過一旦風用力拂過,它便會散成細絲。因為它毫無猶豫,就像是武士,等待著拔刀的那一瞬間,腦海裡只有眼前的敵人和榮譽,沒有其他的事物。
  「你就是…時田所找到的那名實力堅強的武士吧?」
  溪水從他的腳邊流過。光英挺的臉、護甲和刀口上沾滿了血,但不是他的,是剛剛在他刀下成為亡靈的人的血液。他的黑亮髮絲和額間的白色帶子被狂風揚起,在半空中飛動著如死神的旗幟。旗幟的彼端,是個短髮的十來歲少年。他的雙眼有著海的顏色,臉部輪廓深遂而虛幻。少年單手握著武士刀,嘴角輕輕一提,像是大海對著水手露出險惡的微笑。
  「我叫做宮澤一海,」說著,他將刀筆直地朝向光,「櫻井光,南宮前麾下最強的武士,我一直都在等你。」
  「哼…」光冷地笑出聲來,他銳利的目光更勝宮澤一海的刀鋒,「讓我好好的見識一番吧!」
  話聲剛落,光和一海不約而同地衝向了對方。
  一海的刀從光的上方砍了下來,光雙手將刀口朝上穩住,接下了這一海的攻擊,刀與刀的碰撞,〝鏘〞地一聲擊破黎明的寧靜。僵持了兩三秒,光抽起刀身,從左方朝一海的腰部斜砍了過去。一海身形輕巧地旋身閃過,一刀又從光的右方斬來。
  『好俐落的身手和刀法!』光暗自讚嘆了一聲,然後使了力將刀朝著一海的攻勢一揮,將之給反彈了回去。『彈回來了?!』一海見光的刀勁如此強韌,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然後他將牙一咬,把武士刀向右前方傾了一點。
  「用〝建永〞根本就不能對付你,櫻井光。」他笑了笑:「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光將刀朝下,擺在左方,「我也是。」他也笑了出來。
  兩人同時闔起了眼,傾聽著溪流、鳥鳴和風動。彷彿在做最後的誓言。
  朝陽初露的那一刻,刀聲四起。兩人的刀反射著陽光,在相互擦撞的那一瞬間還有星芒之亮。
  一海閃過光的臨面一擊,旋身,刀像是他的羽翼,撲向光的眉梢。光沒來得及閃過,在他被一海的刀劃過臉頰的同時,他的刀也揮過了一海的胸口。
  鮮血四濺,點點艷紅,讓光想起了櫻花。
  然而一海並沒有停下攻勢。他朝著光筆直地斬了下來,光當然閃過了攻擊,卻沒料到一海竟然將攻勢猛地打住,刀鋒轉向閃過第一波攻擊的他。
  『兩段式擊殺!』
  來不及躲開,光的胸口也中了一刀,破碎的護甲裡不斷流出泊泊鮮血。痛的感覺還沒有傳到光的腦子,他的武士刀已經朝向一海。
  一海眼見光的攻勢,站穩了腳步…

  〝鏗─────!〞

  光的刀貫穿了一海的身體。一海的刀斬在光的腹部,但沒有很深,因此卡在那裡。他來不及再度用力揮動武士刀,頹然地將手放下。
  勝負已分。
  「唔………」
  他如海般碧藍的雙眼緊緊閉上,身子向後一仰,刀順勢拔出。撐著刀,光喘息著,看向一海的遺容。他童稚未消的深遂臉龐,不像是死去了,彷彿睡著而已。光凝視他許久,想到他還沒盛開的生命已經結束,頓時覺得惋惜不已。
  他踉蹌地走向溪邊,想要洗去掌中的鮮血。卻突然眼前一黑,跌進溪中,沒有力氣掙紮,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溪流中旋轉,腦海裡盡是浮現過往的回憶。
  猛地,她美麗的影子出現。他瞪大了雙眼,不顧一切地大喊著:「寒子!寒子─────!」
  但暴漲的溪水已淹沒了他,就這樣從時光的洪流中將他給帶走了。





─櫻花的回憶─


  〝咻───!〞
  弓箭手的箭在蒼雪間飛走,噠地一聲擊中的卻是目標旁的樹幹。
  被列為目標的那名男子轉過頭來,一手壓住鮮血直流的左肩頭,他眼神中帶著憤恨和不甘,緊緊地看著樹幹上的那枚箭。此時月光從雲間潑灑而下,將男子俊美卻冷硬的臉染成如武士刀般的灰銀色。
  「光!」從身後黑暗中跑出的是一個比男子年輕的人,他有一頭微捲的髮,在腦後繫成一條像海草的馬尾。他來到男子身邊,朝四方環顧了一會兒,「光,追兵太多了,我看我們先去前面那一座廟避一避吧,希望能等到援兵。」他說著。然後被稱為光的男子默地點了點頭。
  月又被雲給掩蓋住了,在昏暗的黑夜森林中奔走的兩人,踏著只有狼才有的無蹤腳步,期望能等到下一刻的黎明。
  卻不知道森林周圍的獵人已經佈滿了陷阱,坐等收成。

   ※ ※ ※

  兩人肩頭積滿了白雪,這場雪忽大忽停。光在年輕男子的攙扶下進了廟。他覺得一路上安靜無聲,但安靜得令人他心煩氣燥。男子似乎沒發現光的異樣,只是將地板上的灰塵一手掃開,讓光能坐下。
  「光。」他拿出繃帶和藥水,朝光看去。光明白地點了點頭,然後坐在他的面前,將上衣褪去。他左肩上的傷口還流著血,且那枚箭頭還沒有完全拿出,殘餘的部分在月光微弱的映射下,閃著血和金屬的詭異光澤。
  「唔…」年輕男子凝重地看著傷處,一面將藥水灌的塞子給拔開。
  「如何?」光視線停留於盤著的雙腳間,問道:「雷也,箭頭有毒嗎?」
  「不知道,但傷口有點感染了。」名為雷也的年輕男子用棉布沾了藥水,塗抹在光的傷口旁邊,「光,有感覺嗎?」
  「有,會痛。」雖然這麼說,但他面無表情。
  「那就好,應該是沒有毒。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雷也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際抽出了把精緻的小刀,「我要把箭頭給清出來喲,光。」
  「快點拿出來吧。」他似乎有些不耐煩。
  此時雷也不知道為何地笑了笑,然後凝神地將小刀朝傷口俐落地一抽。
  〝鏗、鏗……〞
  一塊類似三角形狀金屬沾著血液在地板上滾了兩圈,那是箭頭的殘餘部分。拿出殘箭後,雷也便幫光洗淨傷口,然後塗上藥水,最後包紮。結束時他還不忘拍光的傷口兩下,惱得光怒笑不得。
  「誰叫你喜歡逞兇鬥狠!」雷也開朗地笑了兩聲,嘲諷地指著光,「如果你不衝上去和時田家家臣硬鬥,還會給弓箭手給射傷嗎?」
  「我怎麼知道那木台的另一端有弓箭手!」光撫了撫傷處,瞇起眼看著雷也,「你不也衝上去了嗎?」
  「那是因為你衝上去了啊!」「我可不能讓主公麾下最強的武士死在那種地方呀。」雷也笑著,「再說我還沒和你比過武,怎麼可以讓你死?」
  光也笑了出來,「結果你關心的還是比武嘛。」
  「但我還是救了你,朋友!」雷也拍拍光的肩膀,「你又欠我一次了。」
  「我老是在欠你東西嗎?」
  兩人相視而笑。
  櫻井光和服部雷也,從小便是交心好友。兩人雖然個性迥異,卻有著極佳的默契。單純不擅於攻心,但劍術卻無人能敵的光,搭檔上思考沈著、專於戰術的服部雷也,只要是南宮前所指派的任何任務都能輕易的解決。
  看來好似兄弟的兩人,其實情誼更勝於兄弟之間。他們把彼此當成自己脆弱生命的另一半,依賴著對方才得以生活。因為同樣是孤兒的兩人,有著同樣的心境。
  那是旁人無從瞭解的,也只有他們兩個能夠瞭解的,深深的孤獨。

   ※ ※ ※

  刺痛!在光的肩頭上如漣漪不斷。
  原以為包紮後應該會好一些,沒想到更加痛苦。他吃力地爬起身,朝破廟內看了看,沒看見同伴的蹤影。他不自覺地按住左肩頭。正要躺下繼續休息,光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來自外面的聲音。他想起方才的詭異寧靜,挪了挪身體,讓自己的背面朝向門口,一手握住身旁的刀柄。屏住氣息,等待。
  來人的腳步輕柔無聲,卻帶著戶外霜雪的冰寒氣息。
  一瞬間…!

  〝鏘─────!〞

  兩刀相鋒,與他相對的竟是…

  「雷也…」

  「光。我要取走你的性命。」
  「雷也…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在雷也的眼裡曾經看過櫻花盛開,如今只能看見銳利如同絕崖的仇視。沒有感情,只有孤獨。我們不是共生的朋友嗎?我們不是一起在這世界上依賴著彼此而活的嗎?為什麼?為什麼你的眼裡會有那種仇恨?會有那種我不曾看過的孤獨?光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早就被遺棄了。
  「為什麼?」光站起身,發覺左肩的疼痛越加。他用右手握著刀,又問了一次:「為什麼?」
  「因為,我厭倦了。」
  「厭倦?」
  光還來不及反應,雷也的刀已經來到他的額前,他連忙閃過,雷也又衝了過來。兩人的刀在空中互相碰撞,敲擊成清脆、卻令人心痛的音樂。
  「雷也,我不想跟你打!」光頂住雷也的攻勢,他刻意地放鬆雙手,不願傷到朋友。但雷也卻毫無停下的跡象。
  「你已經拔劍了,櫻井光。」「你總是這樣,分不清楚敵我!看著!眼前這個是叛賊,身為武士的你真的不殺嗎?」雷也大聲地吼著,空氣中隱隱動盪,他的聲音似乎喚來了什麼。
  戶外,雪地的另外一端,一支箭毫無預警地快速飛來,在廟內的兩人絲毫沒有察覺…
  這支箭,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雷也。他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隨即鎮定地平衡立定。沒想到此時,十餘支箭從雪地又飛向了廟內,其中的四五支再度擊中雷也。
  他僵然地倒下。
  光沒有思考地衝上前去,抱住雷也往廟內躲避箭雨。
  失去目標的弓箭手們,轉而將箭頭燃火,射向木製的廟宇。
  抱著雷也,光緊閉著唇,不敢看他中箭的背部。
  此時中箭的雷也卻笑了出來,笑容令人更比戶外的霜雪冰冷,「這一切,太虛假了,我已經受夠了。什麼武士、戰爭、榮譽…我不要了。我想要平靜,即使是死亡也好。」
  光咬牙怒吼:「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麼要拋下你,是吧?」
  「雷也…」
  「我好累,光。看著敵人和朋友流血、死去,雖然不斷不斷地揮刀,但我還是找不到武士的真理,我好累…。」
  光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在兩人沒有發覺的同時,廟內已經火雨重重。
  此時雷也的眼裡的孤獨,變成了絕望,他悲然地說著:「我不像你,還有櫻花,我找不到我生命的意義,光。一個沒有生命意義的人,活著有什麼用…但我發現,我至少可以選怎麼死,」
  「我選了,死在你的刀下。」
  光搖搖頭,難忍悲痛。雷也卻抓起他握著武士刀的手,朝著他的胸口刺去,一聲血肉的悶響,兩人的目光在火焰搖曳下緊緊相連。相互傳遞著過往,傳遞著離別。直到雷也的身體如同睡去般的完全放鬆,光的哀傷才隨著淚水一同流出眼眶。
  第一滴淚水,一聲呼喚來自身後。
  「您是櫻井光大人嗎?」
  光拔起穿過雷也身體的武士刀,站起身往身後音源看去。站在那裡的是一名面目極為清秀的少年,一頭黑絲如瀑沐,他手中拿著弓,背著箭,兩眼筆直地看著光,似乎發現了光臉上的淚痕。
  他說:「在下是五十嵐清次郎,南宮前大人派與我前來營救您,請馬上跟我離開。」清次郎的聲音像極了流水,彷彿能救這廟的火災般。光卻看著腳邊死去的雷也,清次郎見狀,眉頭稍皺,毫不猶豫地將雷也的屍首拉起,光隨即上前搶開,背起雷也往廟後走去…離開……
  兩天後,服部雷也的喪禮在櫻井城內舉行。那天也是飄著大雪,雪落滿了光的肩頭。
  雷也墓前,光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所有的快樂、鬥志、寂寞、哀傷,都隨著雷也的一起下葬了。
  他變成一個人了。在自己孤獨的世界,孤獨的活著。漸漸變的不知道該怎麼相信,不知道該怎麼在眾人面前微笑…。

   ※ ※ ※

  「!」
  寒子驚醒了過來。她夢見光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雪地裡,而她看著他的背影,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在內心的一陣驚恐之下,她醒了過來。
  由於那個夢境實在是太過於真實,氣急攻心的她不住地按著胸口,眼淚在喘息中不斷落下。
  門外的寒冷悄悄地鑽入房內,原來是火爐的炭已經停止燃燒了。寒子茫然地看著爐子裡的炭木,腦子一片空白。然後,她如往昔般地拉開朝往櫻樹院子的門。絲毫不在意身上所穿的那件輕薄且毫無禦寒能力的浴衣,此刻,正大雪滿天啊!
  她走在積滿雪的小徑上,艱難地來到那棵赤裸的櫻樹下。寒子用凍傷了的手掃開石椅上的雪,坐在那裡,看著櫻樹。
  和光相遇,也是在大雪的冬季裡。
  那時她告訴他,她叫做〝五十嵐清次郎〞。那是她以亡故兄長的名字。那時的她,是依靠著這個名字才擁有勇氣繼續活著。如果一直使用著這個名字,她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單一人。然而,當她發現她是愛著光的時候,這個名字,卻讓她感到極度的悲傷。

 ※ ※ ※

  一陣腳步聲清晰地在晨間的南宮前府邸散開。
  清次郎手上的托盤裡放著一碗熬了一夜的草藥湯,往櫻井光的房間疾步走去。由於先前因執行任務,櫻井光的手臂受傷,身為隨從的清次郎當然要照顧他,沒想到光卻只要清次郎早上送藥湯來就好了。這讓清次郎感到有些不太高興──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不夠格當他的隨從,儘管他已經跟著光執行過不下十次的任務了。
  走了好段時間,他停步,跪在拉門前,朝著房間內說道:「大人,我是五十嵐,我送了藥過來。」
  門的彼端沒有回應,於是他又清了清嗓,又朝門內喊了一遍:「光大人?我是五十嵐,您還好吧?我送藥過來了。」
  「……進來。」他的聲音終於出現,清次郎翻翻眼,鬆了口氣地拉開門。
  當他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光正用極為緩慢的速度從被子中坐起。他赤裸的上身有一兩處包紮起的新傷和已經結痂不再疼痛的舊傷,其中許多便是雷也曾替他治療過的傷口。散亂的黑亮髮絲中,他的眼光和清次郎相觸了兩三秒。光正打量著清次郎,他從沒看過長相如此清秀的少年,即使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也沒有這少年的面容秀美可人。白皙的皮膚搭上幽雅俊美的臉,使他不住地聯想起在冬季開放的傲梅。而什麼都沒察覺的清次郎只是輕吸了一口氣,然後端著草藥湯走到他的身旁。
  「大人,昨晚睡得還好?」他問。
  「還不錯。」光依然盯著清次郎瞧,清次郎開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
  「抱歉。」光突然說,「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五十嵐清次郎。」他回答。
  光在此時突然站起身,清次郎擡起頭愣看著他。此時他正看向門外,背對清次郎說:「春天到了,我想去看櫻花。」說完,便走了出去。
  清次郎依舊愣在那裡,瞄了一眼手邊的草藥湯,『他的意思是要我陪他去嗎?』正當他疑惑的當兒,他早已經站了起來,惶惶地跟上了光的背影。
  在北院裡有兩三棵櫻樹,枝頭上的櫻花正含苞待放。角落也種滿了繡球花和百合,像是一幅帶著清香的水彩畫掛在那兒。蝴蝶翩翩地飛舞,跟著遠處鶯鳥的唱鳴節奏輕拍麟羽,宛如年輕的舞伎帶著些微的青澀和開懷,在無人的地方悄悄練舞自娛。
  光他踏著穩健輕鬆的腳步如涼風般掠過這幅美景,眼裡盡是他人看不穿的感情。而清次郎在光的身後一面追趕,一面喚道,卻不防地腳一滑…
  「啊!」
  眼看就要跌倒了,光及時一個側身,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心。」他輕聲地說,而兩人正一高一低地對望著。清次郎看著俊美如畫他,說不出話的嘴微開著。光只是看著他,但用得是比方才更近的距離,他隱隱約約聞到一股寒和幽柔的香味。但他們似乎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彷彿要衝破了胸口似的狂亂奔跑著。
  光施了力,將他整個人拉起來。「昨晚下過雨,地很滑啊。」他說。
  清次郎站了起來,恭敬地笑笑,將方才慌亂中的情緒敷衍而過。
  「清次郎…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他問。
  「可以。」而他笑著回答。但在聽見這個名字時,感到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如小浪拍上他的胸口。
  光朝他們前方的櫻樹示意性地點了點頭,他說:「你知道嗎?我很喜歡櫻花。」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清次郎笑道。或許只是客套性地問著,光卻在此時猛然想起了雷也。他看著櫻花,眼裡藏著寂寞。非常非常深沈的寂寞。
  清次郎看著他的眼,憂傷如同黑夜默然襲上。他從沒看過這麼寂寞的眼神。
  光並沒有沈默太久,他很快地伸手在能所及的枝頭上摘下一朵櫻花,像是默禱似地,又將花朵拋入空中。
  「因為櫻花,不會改變,即使季節再怎麼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

  「那是…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 ※ ※

  「先生!先生!您還好吧?」
  「唔…唔……」
  「還有意識哪…!智子!快去找大夫來!快啊!」
  「好的…。」
  「先生,我叫做秋芽。您不用擔心,咱們鎮上的越前大夫醫術很厲害的。您很快就會復原。」
  「…唔………!」
  「啊!先生、先生!振作一點!」

   ※ ※ ※

  櫻井城的夏季,四周的蟬聲綿綿不絕,猶如溪水輕悄,猶如薰風柔和。河邊聚著十來個婦女,將手或腳泡在水中,而兒童們則是在水中自在地玩耍,男女老幼在這裡享受著難得的清涼。
  淺河中,一名年約十八的妙齡少女和孩子們潑水打鬧著。
  「唉啊!別潑!」少女笑聲清朗,用手擋住孩子們潑來的水。她放下了濕亮的頭髮,髮際間露出秀氣可愛的小臉,像是個精緻的娃娃,「別潑我啊!哈哈!」她笑著,伸出一隻手潛入河水中,然後用力往孩子們的方向執起,但她的水花小小淺淺,而孩子們還是從四面八方不斷潑水而來。
  此時一名男子跳下河,來到她的身邊,兩掌從水中打上,小浪似地水花灑向少女前方的孩子們,引起一陣此起彼落的笑聲。
  少年也笑了,他轉頭看著身旁的少女,笑意中帶著溫柔。
  岸邊,寒子蒼白的臉上也帶著笑容。她看著那對男女,輕輕用袖子擦過她沾到水滴的臉。
  坐在她身邊的婦人笑了幾聲,對著她說:「樹月小姐和羽之助大人的感情真好!」
  寒子依舊看著他倆,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樹月一個轉頭,注意到寒子的視線,她緩緩地走向寒子,「嫂嫂!」她喚道,「妳的身體有沒有好些了?」她笑著,渴望從寒子的臉上找到昔日亮眼的美麗。而寒子報以微笑,伸手撫著樹月淋濕了的秀容,「嗯,我感覺好多了,謝謝妳帶我來河邊,樹月。」聞語,樹月整張臉都笑了開來,如同耀眼的燦陽。
  五年了…無論是等待著光,或是樹月的成長,時光都過了五年。
  想到這裡,寒子的視線不自覺地和羽之助對上,他只是笑著點了頭。感覺就如同他們三人第一次見面一樣。似乎都隱藏著什麼。

   ※ ※ ※

  「朽木,」南宮前信也低沈的聲音回蕩在正廳裡,羽之助在話聲剛落的同時點了頭,「這位是我最自豪的武士──櫻井光,而他旁邊這位是五十嵐清次郎,這次的任務將交由你們一起完成。」
  與羽之助相對的,是面容冷硬的光,一旁的清次郎帶著微笑向他點頭,他雖然也回以笑容,但總覺得不能與這兩人相處愉快。
  三人都帶著各自的思緒,卻不知道他們是擁有同一個未來的。

  〝世事向來如此,你我總不能預料,只能面對。〞

  那是當戰敗、而光失蹤的信件送到寒子手中時,她說的,但她的眼淚卻如同河水,雖靜靜悄悄,卻無法停止。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的淚水,當寒子發覺她再也流不出淚時,疾病已經將她的身體折磨得不成人形。
  而看似沒有受到戰爭所幹擾的樹月,內心深處卻累積著孤獨的哀傷。就像是陳年而沒有清掃的灰塵,不斷地堆積,厚重而苦悶──幸好羽之助彷彿能一眼看穿樹月,他陪著她,用著連他都不知道的溫柔,只為了拂去她的哀傷。在一旁靜靜觀察的寒子樂觀其成,畢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撐多久,如果樹月能早在她死去之前找到美好的歸宿,那麼她就不會有遺憾了。
  她輕按著胸口。感受著那顆她早已不能控制的心,無法控制的生命。

  「大人!」清次郎在和羽之助相識的那天夜裡潛到南宮前信也的房內。他的一聲喚喊,嚇到了正在閱讀的南宮前。
  但大人受到驚嚇的主要原因不僅僅是因他的深夜來訪,還有他的穿著…聲音…
  他…他竟然是『女子』?!
  「大人,我很抱歉沒有對您坦承我的真實身分。我是五十嵐清次郎的妹妹,我叫寒子。」她穿著粉藍色的和服,黑髮披散,跪在南宮前的面前,燭火將她美麗的臉照得如同仙子。「今晚來訪是為了請求大人一件事情。」她柔聲卻堅定地說:「請讓我成為櫻井大人的妻子。」
  南宮前原本是要怒斥她的不誠實,但在她說出她的要求時,卻愣了一會兒,他問:「為什麼?」
  「如果大人答應我的要求,」她抬起頭來,雙眼筆直地看著南宮前,「我就讓櫻井大人從這次暗殺時田秀樹的任務中活著回來。」
  「妳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嗎?!」南宮前將手上的讀物用力地甩到一旁。
  「不!」她大聲地說,「這是要求!大人!現在這個情況您不會想失去櫻井光的。如果沒有他,您往後有許多任務和戰爭都不會有勝算!」
  兩人的視線僵持了好一段時間,突然南宮前轉過頭,拿起一杯酒,小啜了一口,緩聲地說:「我們之中有內奸是嗎?妳怎麼知道這次暗殺時田秀樹的任務不會成功?寒子。」
  當他叫出她原本的名字時,她臉上露出笑容。
  這是寒子此生第一次冒險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冒險在這不斷變遷的時代洪流中,改變自己的命運。因此她毫無後悔的餘地,也絕不後悔。
  就像是現在,即使知道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是要等。
  不為承諾、不為愛…
  只為了她五年來從未改變過的思念,以及她的選擇。

  『如果世事向來變遷,你我不能預料,
  那請容許我選擇用生命去思念,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 ※ ※

  深夜的櫻井城,只有月光和樹月還醒著。
  寒子的病情越來越不樂觀了。樹月憂慮地看著遠方,腦子裡盡是寒子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自從光離開之後,樹月便和寒子相依的活著。她們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是當寒子因為光的離開而淚流不止時,樹月卻連一滴淚都不曾落過。她打從心裡知道自己應該堅強,如果光再也不能回來,那麼另一個姓櫻井的自己,就得背負起保護櫻井城的責任。
  在眾人的眼中,她是個堅強開朗的少女。一旦獨自一人時,她的脆弱和悲傷便會從胸口深處如湧泉般流洩而出。
  但,假若連寒子也要離開她,她真會不知道活著除了守護櫻井城之外,還有什麼目的存在。
  「樹月!」
  耳邊突然響起聲音,她整個人嚇得都跳了起來。往後一看,是笑得開懷的羽之助。
  她有點不高興地嘟起嘴:「大人!不要嚇我!」
  「哈哈哈…」他看著樹月,說:「怎麼?剛剛在想什麼?」
  樹月低下頭,然後又慢慢地擡頭,和羽之助的目光對望:「我在想嫂嫂。大夫說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好擔心她。」
  羽之助看著她無助的眼,忍不住伸手撫著她陶瓷般的小臉,他溫柔地說:「樹月,別擔心,夫人會好起來的。」
  樹月笑著回應,笑容裡卻除不去苦澀。
  「對了!」羽之助拉起她的手,「今晚的月色很美,咱們去城上看。」
  「好啊!」
  城上的月不知為何地特別明亮。
  在這一片深藍色的天空下,樹月彷彿將方才的沈痛給完全拋下。她現在滿臉笑容、高聲地談天般地像是個小女孩。沒錯,她只有在他身邊才能如此,只有羽之助才能讓她稍微忘記自己的身分,自己的責任,回到他們相遇的當初,那個只有十幾歲的她。樹月笑著,想起好久以前,和兄長在院子裡賞月的情景。光的笑容是那麼的溫柔純真,根本就沒有眾人所說的那種殺氣,但她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得到,光在雷也死去後,獨自一人所露出的那種寂寞眼神。在和寒子成親之後,這種寂寞似乎減少了一點,而且多了一點東西。
  樹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到兄長離自己好像越來越遠了。因此,她剛開始還有點排斥寒子的存在。但在慢慢瞭解寒子的堅強和溫柔之後,她漸漸羨慕起兄長,身邊有一個這樣好的人陪伴著他。
  「羽之助大人,什麼是愛?」她看著他,問道。
  「啊?」羽之助先是驚訝地愣了愣,然後疑惑地看著樹月:「樹月小姐,你怎麼會想知道這件事情?」
  她笑笑,「大人,你知道嗎?我其實很羨慕哥哥的,看著他身邊有嫂嫂這樣好的人陪著。小時後看著他們坐在一起喝茶,就覺得『兩個人就不孤單』了呢…」她仰起頭呼了口氣,將臉面向發亮的月:「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感覺的出來,嫂嫂只要思念哥哥,眼裡的寂寞就會消失不見了。」
  羽之助也笑著看向月,「是啊」他說,「他們一定很相愛吧…」
  「所以,什麼是愛?大人?」
  「愛啊…」
  他和樹月相互面對著,深深地吸了氣,然後緩緩吐出。像是一種儀式,他閉上眼,輕輕地笑了笑。月光照亮了他俊秀的臉,也照亮了他原本深陷痛苦回憶的靈魂。
  愛是什麼?
  他真的不明白。
  但羽之助他現在清楚地知道,這個答案只有在樹月身上才找得到。
  照亮他的月就是她啊…。樹月。

   ※ ※ ※

  那年,那天下午,光和羽之助被叫到正廳去。南宮前似乎有緊急的事情要告訴他們。
  光去問了清次郎的門,卻沒有回應。他猜想清次郎已經先去了。
  「日安!」在正廳外,羽之助用他開朗的聲音對光打招呼。光只是點了點頭,他總覺得羽之助的笑容不夠真實。
  兩人一起步入了正廳。廳裡只看到南宮前坐著。他看著他們對他行禮,然後說:「叫你們來,是為了介紹一位新的夥伴給你們認識。」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光。光默不做聲,還在疑惑著為何沒有看到清次郎。
  此時,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寒和幽柔的香味…『清次郎!』他轉過頭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不,是…清次郎!
  「兩位大人,我真正的名字是五十嵐寒子。」她跪了下來,對著訝異不已的羽之助和光行禮。
  光看著她,起先是一陣訝異,然後漸漸地…變成惱怒。他的臉沈了下來,目光銳利地看著寒子,直到兩人視線相交,他便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向外快步走去。
  寒子慌了的也站起身,跟著他的背影離開正廳。
  「大人…大人!請等等!」寒子喚著,大口地喘息著。
  光原本沒打算停下,卻突然想起她的心疾,只好停了腳步。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著這片花院,一切看起來是這麼地昏矇無助,寒子望著他的背影,內心一片慌亂地不敢趨步向前,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憤怒。背對著她的光,想起許久前在櫻花樹下,他抓著她的手臂,兩人非常靠近地相互對看著,她的美麗早就在那個時候烙印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突然,他開口說話,語氣冷硬得像是厚重的霜雪:「妳,為什麼要騙我?」
  「大人…我…」寒子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光已經轉身朝她快步逼近…
  然後緊緊地像是要窒息般的抱著她。
  寒子一陣暈眩,動彈不得地閉著眼,她很清楚地聞到了光身上的櫻花香味。卻滿心的不安。
  光此時伸手撫摸她腦後的如蠶絲般的秀髮,順著髮絲,碰到了她背後的髮帶…
  他猛然地鬆開了緊擁她的手臂,抓著她腦後的髮帶用力扯下!她跌坐在地上,看著他將紅色帶子拋向空中,拔刀聲也瞬間出現…
  他在她面前淩空斬斷了那條紅色的髮帶,在髮帶還未落地時,一個旋身離開。
  在這昏矇的花院裡留下那一分為二的心痛,和她的悵然。

   ※ ※ ※

  「唔!」
  男子從睡眠驚醒了過來。腦海裡傳來的陣陣劇烈疼痛再度侵襲向他。
  「唔啊啊啊……」他抱著頭在塌塌米上翻了兩圈,身體縮成一團,冷汗直流。「唔哇啊啊啊啊!」他痛得全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大吼著。不一會兒,拉門唰地一聲被個美麗的女人拉開,她沈著臉色跪到男子身邊,然後從袖口裡拿出了一個精緻的小瓶子。
  「旭,」接著她快速地抱住男子,將瓶口對著男子的嘴,強硬地灌入液體:「止痛藥快被你吃完了。」說著,她拿起空瓶子將塞布塞回瓶口。
  吃完藥,那名為旭的男子躺著喘了兩口氣,然後緩緩地擡起頭來,看著女人,咧嘴輕鬆一笑:「秋芽小姐,怎麼是妳來餵我吃藥呢?」
  男子有著俊美的臉孔,黑髮如絲,散亂在他四周,還不時地散出一股無名的香味。而那女人有著如月亮般的明亮幽秘之美,白皙柔軟的肌膚上的紅唇如灑在雪中的鮮血。
  「智子出去了。」名為秋芽的女人臉色依舊沈重,她凝神地看著旭,臉繃得更緊了。
  「怎麼了?」旭爬了起來,將臉湊到秋芽面前。他似乎沒注意到秋芽美麗的臉上以泛起紅潮,無禮地將臉越靠越近,「秋芽小姐妳是不是也不舒服啊?」
  秋芽難為情地推開他的臉,站了起來:「你果然是跟大夫說的一樣,撞壞腦子了。我沒事的,只是一想到晚上要去面對時田大人的臉孔就有點不太舒服。」秋芽刻意地拍拍胸口,做出了嘔心的表情。
  旭見狀哈哈地笑了幾聲:「時田大人知道秋芽小姐很討厭他的臉嗎?」
  「知道的話,那你的快速止痛藥該怎麼到手呢?」秋芽蹲下來笑著拍了拍他的頭。
  旭笑著,但眼神嚴肅:「讓別人難受,我寧可自己頭痛痛死。」
  秋芽將旭掛在額前的細髮用她白皙的手梳到耳後,「你捨得讓我一個人苟活?」
  「還有智子啊。」
  「噢!」她有點氣惱地起身走向門邊,「你真的是撞壞腦子了?不懂我的意思?」
  「可能吧,我連以前的事情都記不起來啊!」旭還是輕鬆地笑著。秋芽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我怎麼會愛上這個男人?這個遲鈍,又純粹至極的男人…
  她想著,然後笑了出來。「我要先去準備了,旭,你就好好休息吧。」語訖,秋芽轉身將拉門關上,留下了旭一人在房中,努力地回想著剛剛的夢境。
  在夢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隱隱約約只能看到有個女人,哀傷地看著自己。當然,他想不起來那個女人是誰。
  自受傷在河岸被秋芽小姐所救,住在這裡替秋芽做車夫也快六年了。每次只要作夢醒來,他便會頭痛欲裂,秋芽小姐不忍見他痛苦,便替他從時田大人那裡要得一種能快速止痛的藥水,後來還替他取了一個名字。老實說,秋芽的心意旭並不是不懂,只是,他的心早已被不知名的東西給填滿,那填滿他心的事物不斷地提醒著他,有一個約定在等他去履行。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都還沒想起過去的回憶,但他知道,自己終究必須離開,現在只是在等待時機。
  他雙手抱膝,像個孩子看向門外的花園,左顧右盼,好像在找尋些什麼,然後他恍悟似地輕聲失笑。
  「說不定那也只是一個夢境而已…」
  旭將一頭黑絲隨意地撥向身後,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回蕩,他已消失在這個地方。

   ※ ※ ※

  在櫻井城的正廳,黑色木頭散發著詭異的清香。寒子、羽之助和樹月並坐著,和一些武士商討著事務。但寒子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她的雙頰凹陷了下來,兩眼無神,輕輕地吸吐著空氣。樹月非常憂慮,她將身體靠在寒子旁,深怕寒子會倒下來。羽之助則在一旁協助寒子處理非必要的討論,然後將重要的問題告訴寒子,寒子則以點頭搖頭表示意見。
  「夫人!主公那裡送來的緊急信件!」
  突然,有個小兵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低頭將信件遞到寒子面前。
  羽之助先是瞪大了眼,然後伸手替寒子接了下來。眾人一陣安靜,屏息著等待羽之助將信件內容說出來。
  好一會兒羽之助放下了信件,眼神絕望,雙唇微微顫抖地說:「南宮前大人被殺了…」
  寒子聽聞,隨即倒抽了一口氣,應聲倒下。

  『光、光!』

   ※ ※ ※

  「唔?」飯廳內,旭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似地轉過頭,卻只看到院子裡的名師設計的假山和水池。
  此時,有個女人將門拉開,把菜拿到他面前,說:「旭,先吃飯吧。要黃昏了,晚上你可有得忙啦,秋芽小姐要去東市呢。」
  「欸欸,智子,秋芽小姐呢?」
  「我替她準備完之後,她就說她要去找朋友,不准我跟。」說完,她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間。
  旭抓抓頭,覺得今天真煩躁,正要動手拿起筷子用餐時…

  『那就好,應該是沒有毒。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

  從腦海深處突然傳來這一句。他驚得丟下筷子、站了起來。那一句話再度在他的腦海裡回蕩:『時田家什麼時候變的這麼不狡猾了…』
  「…時…時田…?」

   ※ ※ ※

  東市一早便十分地熱鬧。
  昨晚到達的時田家軍隊在城外紮了營,一進城就是帶著士兵們玩樂慶祝。因此,所有的攤販都在中午前集中到了東市。煙火也從夕陽剛落開始,放著七彩炫麗的花朵直到深夜。街上到處傳嚷著時田軍隊在百口河和南宮前軍隊戰勝一事,好不快樂。這兩家從以前開始便是舉世仇人,終於分出了高下,其實對常年受到戰爭侵擾的百姓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時田家的大主,時田敬雄,是個出了名的策略專家。沒有繼承到他父親的殘暴,時田敬雄所使用的手法非常柔軟而且技巧十足。簡簡單單就在剛繼承家族的幾年內,將父親過去束手無策的勁敵一一擊垮。這次他看準了南宮前大人對外交的疏失,聯合鄰國一舉從南宮前的主城攻下,在百口河將南宮前最後一支軍隊撲滅,大獲全勝。回程時經過這個小城,他便下令先紮駐在此,要士兵玩個痛快再回主城。
  其實,時田敬雄他在此城有個眾所皆知的紅粉知己。藝妓秋芽。
  「秋芽小姐!」
  秋芽小心翼翼地關起身後的拉門,清亮明目將這小房間內掃過一遍,最後落在一個左眼有道刀疤的武士身上:「蓮洗大人。」
  名為蓮洗的武士點了點頭:「秋芽小姐,我們都準備好了。麻煩您了。」
  「哪兒的話。」秋芽搖搖頭,一展笑顏:「別忘了我過去也是南宮前大人的手下。」她說:「那麼,今晚我會帶各位進入紅屋,我已經買通了那裡的老闆。行事務必小心,時田敬雄這個人很謹慎,除非我和他獨處,否則他身邊都會跟著三個武士,其中一個便是天才武士宮澤一海的親哥哥,宮澤一也,雖然他的刀法沒有宮澤一海的厲害,但也十分可怕了。」
  「嗯!」此時蓮洗抓緊手上的武士刀,憤恨地說:「可惡的時田,這次一定要將他的人頭給砍下來,供奉在南宮前大人的墓前!」
  四周的武士也紛紛認同地點頭,難掩心中的憎恨。

   ※ ※ ※

  今夜的東市比以往的熱鬧活躍,其中卻帶著一絲的不尋常。但沒人察覺,除了旭。
  秋芽在出發前帶了五個人和旭認識,她說這是她臨時雇用的苦力,其中三人負責擡一隻放滿她表演工具與和服的箱子,其他兩個則負責幫旭的忙。
  「幫我的忙?」旭笑了出來,「我是撞到腦子了沒錯,但不至於連車都駛不動吧?」
  那兩人默不坐聲地瞪著旭,旭只是回以一張俊秀的微笑。
  「好了,」旁邊的秋芽怒聲地說:「總之,這兩個人是來幫你的,你有點分寸。」
  「是是是,我畢竟只是個車夫嘛。」旭笑了笑回答,秋芽悶著臉,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然後他轉過身摸摸馬兒,腦海裡塞滿了下午時那熟悉的聲音和許多的疑問,沒注意到在一旁一面假裝搬上箱子,一面凝神打量他的蓮洗。

  『這個人…身上好像有不平凡的氣……』

   ※ ※ ※

  幽暗的房內,只有幾盞油燈輕輕地搖曳著。寒子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臉色極為蒼白且氣息微弱,只是不同於以往,這次她身上多了一股令人絕望的冰冷。
  大夫反反覆覆地替她把了好幾次的脈,但表情卻越來越凝重。最後大夫將寒子的手放回被子內,朝樹月暗示性地看了一眼,隨後走出房門。樹月兩眼無神,直地看著寒子,那股冰冷就像是穿透了她黑色眼眸一樣,深入她的心。在旁邊的羽之助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想提醒她在外等候的大夫想要跟她討論寒子的病情,她的眼淚卻在感受到他手掌溫暖的一剎那落到了黑木的地板上。
  「樹月……!」他心疼地看著她,為自己什麼都做不到感到自責。
  樹月卻擦了擦淚水,轉過頭對他示以微笑:「放心,我會堅強的。嫂嫂一定也不希望我哭。」
  「樹…」羽之助還來不及說話,樹月已經站起身,走出房。
  誰都知道樹月會堅強,但是只有羽之助和寒子明瞭,樹月的堅強總是在掩飾著自己內心真正的感情和想法。

  『想哭,就應該哭,想笑,就應該笑。沒有人會因為你哭你笑,就說你不對。如果真的有,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明白什麼叫做哭,什麼叫做笑。』

  寒子向他們公佈自己真實身分之後,他們就接到命令要去執行暗殺時田家臣的任務。但在前往任務執行地點的路上,光一直有意無意地避開寒子,假裝跟羽之助聊的很熱絡。在兩人獨處時,光突然對他說了這樣的話。
  「想哭,就應該哭,想笑,就應該笑。沒有人會因為你哭你笑,就說你不對。如果真的有,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明白什麼叫做哭,什麼叫做笑。」光望著遠方說道,眼裡的感情令人捉摸不定。
  羽之助悲哀地愣了半秒,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但不是以往那種輕鬆的笑,而是那種放肆的大笑。
  「你笑什麼?」光皺了皺眉頭問。
  待他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他才回答:「大人您一定很想跟寒子小姐說話吧。」
  光張著嘴,啞口無言。羽之助見狀又笑了。
  但,誰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羽之助哭了,這是他從小到大哭最久的一次。這句話,曾經也有一個人對他說過。
  某一個溫暖的春天,櫻花正開著,只有七歲的他,在道館裡揮動著竹刀。道館外有其他的孩子正在玩著,那笑聲傳進了他的耳邊,且越笑越開心,他也把竹刀越揮越用力。他知道他想要當武士,那樣的夢想是很強烈的,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麼。
  每當道館裡其他的弟子問他:「你是不是想出去和他們一起玩啊?沒關係的。」
  他就會露出一貫的笑容回答:「練劍也會讓我很開心啊!」
  就這樣一直到了十四歲,他敏捷的刀法獲得師父雲崗的認同,他是很快樂,但內心某個地方卻糾結了起來。
  那天下午,雲崗帶他來河邊。他坐在河岸的石頭上,看著遠方的日頭落山。羽之助則站在一旁,看著他。雲崗今年才剛過四十,但頭髮已經全然白去,銀白的光輝在羽之助的眼中像是某種令人崇敬的記號。他向來話少,但對羽之助總像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
  「羽之助。」
  「是,師父。」
  「想哭就要哭,想笑就要笑。不會有人因為你哭你笑,就怪你的。」雲崗才說完話,羽之助就哭了。
  但是後來,他並沒有真的坦承自己的感情。因為雲崗在他出師的兩個月之後,就死了。為了掩飾這份傷痛,他重新當起用笑容面對眾人的那個羽之助。
  累積了許久的傷痛,如果不面對而只是陳積在心底,那麼當一不小心回想起來的時候,就會跟昨日一樣清晰。
  光的那一席話,讓他想起了雲崗。那種錐心的刺痛是否和當時一樣他已經無從明瞭了,他只知道他這輩子都會帶著這痛活著。此時,他看著眼前深陷昏迷的寒子,想起了幾年前,光在她身邊的情景。他或許不能明白寒子的感情和想法,但是他知道,寒子和他一樣,終究會帶著一股痛,走到生命的終點。

   ※ ※ ※

  紅屋,時田每次來到這個小鎮的落腳處。雖然是酒館,但紅屋就設施上來說,比較像是高級的娛樂場所和旅店。由於名聲極佳,附近所有的藝妓和表演人員,沒有一個不想進入紅屋工作的。這裡就像是它的名字一般,幾乎所有的器物都是以紅色為主的,就連花園裡的花朵,也為了配合這個名字,多是紅色系花種。
  在好幾年前,秋芽在因為受傷而脫離了南宮前後,在這裡發跡,很快地成為了紅屋的紅牌藝妓。她一直保持著一顆倔強的心,過去在南公前麾下,她是少數擁有輝煌成績的女將,但她從沒想到,受傷退休的自己還可以為過去的主公做些什麼,因此這次的任務,她內心沒有絲毫的恐懼和懷疑,只有必須成功的決心。
  在順利帶著五名武士混進紅屋之後,秋芽在女僕的帶領下來到時田敬雄所在的房間。
  一進門,她便跪下行禮,同時也稍微打量了一下房間內的情況。
  在寬廣的房間內一共有五個武士,都在燈火旁待命著,有三個分別站在離時田敬雄的不遠的地方。其中有一個武士有著像海一般顏色眼瞳。秋芽想起蓮洗大人曾形容過的宮澤一海,『那個少年有著一雙像海一樣碧藍色的眼睛』,這個人應該就是宮澤一海的哥哥,宮澤一也。
  站在角落的一也並沒有注意秋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似地。
  「秋芽!」時田敬雄發現秋芽的到來,開心地叫喚著她,「快來這裡,看看我為妳帶來什麼樣的禮物。」
  秋芽很使勁地笑著,如果不是粉底打得又白又厚,時田很有可能會看見一臉慘綠的她。講實在話,時田敬雄的五官長得很不好看。小眼睛,扁鼻子,薄嘴唇,土黃色的皮膚,加上瘦骨如柴的身材,但他畢竟是諸侯,秋芽的心裡再怎麼討厭他,也只能默默承受,暗自祈禱自己有一天會被〝冷落〞。但如果今天一切都順利的話,她不但可以擺脫掉時田,還可以為自己效忠的主公報仇。一想到這裡,她的笑容就顯得沒有那麼勉強了。
  「時田大人要送我什麼東西呢?」她湊上前去,假意地興高采烈。
  「呵呵…」時田的笑在秋芽眼中像是顆裂開的爛梨子,他做了個手勢,旁邊的武士隨即從另一個房間拿出了只錦盒,在秋芽面前將錦盒打開。
  秋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眼前的是件極為美麗,甚可稱得上是一件極致藝術的和服…布料是上等的銀灰色絲綢,就像是星星般的充滿光亮,上面繡著栩栩如生且非常精細的黑色與白色蝴蝶,穿梭在粉紅色櫻花樹的四周。
  「好美啊…」她目不轉睛看著和服,忍不住讚嘆道。
  「這是屬於妳的。」時田說。
  「真的嗎?多謝時田大人!」秋芽輕展笑顏,時田隨即樂得眼都花了。她倚在時田身邊說道:「唉啊!這樣收了時田大人的禮物真不禮貌,我來跳幾支舞讓大人欣賞一番吧!」
  「喔喔,好久沒看秋芽跳舞了呢!」時田心花怒放地張著眼,像隻惡狼般地緊緊看著秋芽。秋芽只是巧妙地閃避時田充滿侵略性的眼神,招呼門外的苦力將表演所用的道具放在門邊,並且命令苦力在門外候著。
  她進入另一個房間準備,在女僕的協助下穿上一件鑲著水晶亮片,鏽著幾何圖案的鮮綠色和服。為了方便跳一支特別的舞蹈,她吩咐女僕將下擺給拉寬。更裝完畢,她手中拿著一面小巧的銅鏡,凝視著自己的模樣。
  多美哪…
  無論是上了妝,穿著華麗和服的她,還是平時樸素卻依然艷雅無雙的她。在各方面來說,她都是個絕對完美的女人,但就是因為太完美,掩飾了她內心的寂寞。
  好像在那麼一瞬間,她在鏡中看見了旭俊美的臉,她的心跳,也在那麼一瞬間猛然地加快。一時心慌,她手中的鏡子掉了下來,引起一旁女僕的注意。
  「秋芽小姐,您沒事吧?」女僕一面撿起銅鏡遞到秋芽手中,一面關切地問道。
  她伸手接過鏡子,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我沒事」這句話。她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想起旭,所以她努力地清空自己的思緒,企圖將旭俊美的臉趕出腦子。然而越想要清空思緒,她的心便越亂。她轉過身,背對著女僕。雙唇輕輕地顫抖著,她低頭看著塌塌米,緊握著銅鏡,在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字。

   ※ ※ ※

  寒子在羽之助和樹月離開後,醒來了。她張眼看著屋上的樑柱許久,第一次覺得自己清醒得這麼透徹。她翻開厚重的棉被,深深地吸了口氣,胸口隨即一陣悶痛。她感到自己身體的虛弱,而且有一部分,正悄悄的流失掉。寒子出自於習慣地捂著胸口,感受著心跳。每一陣視為生命之意的跳動,都帶著隱藏的痛苦。
  她抿著唇,撐起身子向外走去──就像是過去五年來,她每次醒來時一樣,她走到那棵櫻花樹下,等著光回來,履行他的承諾。她已經等了五年,所以她也願意等十年,等一百年,甚至是…永遠。
  『…櫻花,不會改變,即使季節再怎麼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
  『那是,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
  「時光…時光飛梭帶不走的美麗。」寒子看著葉已枯黃的櫻樹,喃喃地說著,「如果時光帶不走櫻花的美麗,那時光會帶走我對你的思念嗎?時光會帶走你對我的記憶嗎?」
  「光……」
  風突然吹了起來,帶著些微的寒意。寒子低下眼瞼,想起五年前,和光臨別的那一夜。她以為那是夢,直到發覺身上竟有著櫻花緋紅的花瓣,她哭了,高興地哭了,然後走到櫻花術下,開始了她的等待。
  過了幾個月,她收到了光失蹤的消息。她又哭了,難過地哭了。那一瞬間,她以為她會停止下來,但是當她早晨清醒時,她依舊走到樹下,等著光。即使週遭的人都認為光已經死去,她還是如衷地等著,因為她相信光,她知道光一定會回來,光一定會轉過頭,不再用背影拉開這份距離。這樣等或許很傻,或許會被認為是自欺欺人的行為,但是她知道,如果她真的連這份不算是希望的希望都放棄掉,那麼她的心臟一定會停止跳動,不單單是死去,那份孤獨的絕望也會伴著她的靈魂永遠長眠。
  在她沈浸於回憶、當下與未來時,柔風突然一陣狂烈,將她一頭黑絲吹向黑夜天際,但一時重心不穩,她倒在樹下。胸口一陣刺痛,她像是受到驚嚇般地睜著眼,眼裡映著樹梢間的星光。而風依舊狂烈,好像在大吼著,急切地想告訴她什麼。

   ※ ※ ※

  時田房門口,四名守衛的屍首被蓮洗身邊的幾名武士拖進一個窄小的空房,他們換上那些守衛的服裝,站回空了一會兒的崗位上。而蓮洗在陰暗的窄空房內細細地對其他武士們計畫著最後,這場戰爭的最後。
  「殺時田,才是我們最大的目的,無論死活,都得成功!」蓮洗盤坐著,手中緊握著著武士刀,堅定地說,他的眼裡閃著光芒。


  紅屋的後門外,旭靠著牆對漆黑的天空發呆了很久,然後試著回想過去。
  他已經失憶五年了,而這五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恢復記憶的。因為他打從心裡感覺到,自己有非作不可的一件事情。有時他會試圖將這件事情跟那些讓他頭痛欲裂的夢境拼組結合,但都只是讓他越來越苦惱,越來越難以回想。甚至有時候在想這些事情時,他的頭也會跟著劇痛起來。
  「嘶──…」就像現在一樣,他的臉難受地扭成一團,伸手捂著後腦。
  一會兒,他失落地搖搖頭,然後將思緒放到天空。


  一個華美的旋身,秋芽在樂曲終了時對著時田微笑謙身。而喝了幾杯酒的時田,微醺的笑容裡帶著邪意。秋芽眼見時機成熟,便坐到時田身旁,跟他喝了兩杯,然後靠在他的耳邊輕輕吹氣,吹得時田全身酥軟。
  「大人,」她悄聲地說,「這兒人那麼多,秋芽怎麼跟你好好相處呢?」
  時田眼睛突然睜大,接著他朝著守在四周的武士命令道:「好了,你們可以出去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除了宮澤一也,其他的武士先是一陣愣,在彼此交換了幾次眼光後,便謙身退下。
  秋芽笑得更開懷了,『這下就等蓮洗大人和其他大人們將外面的武士解決掉了。』她一面想著,一面對著時田說:「大人哪,我去換一套更漂亮的衣服給您看好嗎?」
  「喔喔,那我送給妳的那一件衣服,妳要什麼時候穿給我看?」
  秋芽笑了兩聲,美眸眨了眨:「當然是明天一早了啊…」
  時田又睜大了眼,滿意地抱著秋芽,肆意親著她美麗的臉頰。卻不知道秋芽的心裡是這樣想的:『如果你還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話…哼…』

   ※ ※ ※

  五年前的春天,藝妓秋芽救了那個男子的第四天晚上。
  房間裡,她跪在男子身邊,出了神地看著男子俊美的臉。她從來沒有看過長得這麼美的男子,長長的黑髮如同蠶絲,眉飛入鬢,睫毛細而長。
  「你長得好美。」她不自覺地說出口。以往她都會將這種話藏在心裡頭的,但就是因為這名男子深陷昏迷的狀態,她才敢想什麼就說什麼。面對這個素未謀面,且身負重傷的人,她可以當她自己,不用任何的偽裝,甚至可以多加想像。
  「你叫做什麼名字呢?」她傻笑著說,「是不是叫做佐助或是玉之介?」
  那天,她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卻在她碰到他臉的一瞬間,他猛地張開眼睛,將她嚇了一跳!然而,男子卻在坐起身時突然落淚,淚一流,便怎麼樣都停不下來,一滴一滴,如同斷線的珍珠,任憑她再怎麼安撫,他都停不住眼淚。
  最後,她氣惱地說:「真是的!大男人哭什麼哭?哼!」
  她話才剛說完,她就被他緊緊地抱住。不一會兒,他竟然靜靜地抱著她睡著了。
  就是這樣,她愛上了這個男人,因為他毫無做作,或者應該說毫無顧慮的行為和笑容。

   ※ ※ ※

  黑暗中,夜只剩下一股殺戮的衝動,一聲血肉的悶響,一道死亡的白光,就連星辰也變得黯淡而失落。暗殺的計畫依舊在進行著。蓮洗和幾名武士安靜無聲地走到那些時田的貼身武士身後,將他們的嘴一把捂住,並在他們還來不及掙紮還擊時,執起刀將他們咽喉俐落地劃開。不過一會兒,他們順利地解決了四名武士。
  「呣。」然而蓮洗卻在此時倏地皺起眉頭,一旁的武士隨即關切地看向他:「怎麼了?大人?」
  「還有一個。」蓮洗低聲地說。但在他們身後已站著死神。
  「剩下的那一個,是指我嗎?」
  那個死神的眼眸是詭異的藍,他兩手分別拿著一支火把和武士刀,帶著一身足以使人窒息的恐懼,笑了出來。
  時田的房裡,秋芽正慢慢地拉開門,她刻意將和服往肩膀兩邊拉寬,下擺也開得露出了她修長白皙的雙腿,踏著妖媚的步伐,她來到時田面前,秋芽將一隻手伸到背後,將小刀刀柄塞入腰帶內。此時時田握著手中的白色酒杯,裂著笑,汙穢的邪念全寫在醜陋的臉上。
  「大人,秋芽我,為您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喔。」秋芽彎起完美的紅唇笑著,那笑容美麗得讓任何人都無法想像──她是另一個死神。
  旭靠牆闔著眼。他想睡,但怎麼樣都睡不著,他在空氣中嗅到了一股令人嘔心又熟悉的味道。緩緩地,他張開眼,眼前閃過一個男子的臉。
  那名男子眼裡不斷出現緋紅色的花、接著是斷崖、花、斷崖、花、斷崖……他們緊緊地看著彼此,好像想告訴對方什麼。但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刻的黎明,最後一片雪花,白光乍現,一切回歸於無。
  「是夢嗎?」


  秋芽知道這是一場惡夢,但她也知道,只要再一會兒,這個惡夢就會醒。沒錯,這個惡夢就會永遠離開她。
  時田此時將她壓倒在塌塌米上,放肆地吸吮著她細嫩的脖子、肩膀。秋芽難以形容那種噁心,只是趁著時田看不到,將美麗的臉難受地扭曲著。
  『這個惡夢一定要結束、要結束、要結束、結束、結束……結束!』她在心中不斷吶喊著,腦海裡卻又突然出現了旭的臉,她的心霎時慌了一拍,但很快地,她回復了過來,並且下定決心地抱住了時田。而時田的行為也變得更加放肆,他伸手抓住她的和服領口,正要扯開她胸口的最後一道防線時…

  「啊啊啊啊─────!!!」

  旭在聽見慘叫聲後,不加思索地衝進後門。
  他看見一片火海。
  在一片火海之中,又看見遍地的鮮血與屍體,不遠處,還有兩人在花園裡持刀對峙著。他跑了過去,蓮洗卻在此時分了神,被宮澤一也趁機正面劈了一刀。旭見狀呆了住,他腦海裡霎時又浮現那個男子的臉,那對悲傷而渴望的眼神。
  緋紅色的花、斷崖、花、斷崖、花………!
  「雷也──!」
  他衝上前去,抱住滿身鮮血的蓮洗。卻不斷叫喚著那個名字,他所想起的,那個男子的名字。「雷也、雷也…」而蓮洗在被他接住的那一瞬間,就昏了過去。
  「你是他的同伴嗎?」
  旭朝著面前音源看去,他看見了那雙在紅色火海中的碧藍眼眸,腦海中的男子突然換成一個少年,一個有著危險笑容的少年。「宮澤…一海…」
  「我是他的哥哥。」藍眼男子執起沾滿血的武士刀,眼裡似乎燃燒著火焰,「看來你認識他?」
  「我…」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剎那,所有的記憶好像一瞬間都如泉水般湧上來了,但他卻像是溺水了一般,在記憶裡掙紮著。那些掙紮還帶著些許的痛意。
  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宮澤面前,手中握著蓮洗的武士刀。他彷彿從腦海裡聽見了心跳,聽見了溪流聲,聽見了鳥鳴,但眼前的世界卻在搖晃著。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手上拿著武士刀,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叫他宮澤一海,更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叫那受傷的人雷也。他的身體裡不斷有地有疑問衝出,但他來不及找尋解答。旭茫然地看著宮澤,而雙手已經不自覺地舉起刀來。


  院子裡傳來一陣令人脊寒的慘叫,打斷了時田。神經質的他隨即爬了起來,朝外叫喚著他的貼身武士。秋芽方才以為計畫會失敗,但她見現在是另一個絕佳的時機,隨即抽起腰帶內的小刀,再度彎起笑容,直地朝背對著她的時田刺去…
  時田的背上傳來一陣血肉的悶響,他很快地就感受到劇烈的痛苦。他轉過頭,看見秋芽燦爛無比地笑著。
  他痛苦地掙紮著,然後猛地捏住秋芽的脖子,秋芽一昏,隨即放開了緊握著小刀的手,時田見狀跳了開,一把拿起架子上的武士刀,拔開刀鞘,一刻也不猶豫地刺向秋芽。
  秋芽來不及閃躲,只看見了一道銀灰色的光,而那把刀,也在那一瞬間貫穿了她的胸口。
  她張著嘴,雙眼沒有焦距地望著,鮮紅色的血從傷口靜靜地流出。她感到窒息的痛苦。猛地,她抓住時田背後的小刀刀柄,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刀插得更深,還將刀柄扭了一圈。然後,她冷看著時田痛苦不堪地弓起身,臉部一陣抽動後,倒了下來,最後絕了氣。
  她又笑了,豁然開朗地笑了。
  惡夢結束了…惡夢終於結束了…
  秋芽並沒有看著時田的屍首太久,她撐著身子,向外走了兩步,胸口猛然一痛,眼前一黑…


  院子的火海中,一也和旭僵持了許久。但旭卻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之中。他一直聽到腦子深處傳來那個男子和自己的聲音。

  〝雷也,我不想跟你打!〞
  〝你總是這樣,分不清楚敵我!看著!眼前這個是叛賊,身為武士的你真的不殺嗎?〞

  「雷…也。」他喃喃地念著那男子的名字。
  一也並沒有理會旭的茫然,只是將腳步一抽,衝向旭。旭回過神來,將刀口穩住,接下一也迅速的兩刀。一也見況隨即將刀往旁一甩,順勢朝旭的腰部砍去。旭將手一轉,沈穩地震開了一也的攻勢。一也好像發覺情勢不對,退了開來。
  他握著刀,突然愉快地笑了:「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我也是。〞

  旭只是一愣。
  突然,他聞到了花香,聞到了春季…

   ※ ※ ※

  寒子在恍恍惚惚中似乎看見了櫻花。她倒在樹下,雙眼迷濛,眼裡不斷開落著幻影。
  此刻,方才一切的清晰已經消失,只剩下悽涼的夜,悽涼的等待。但她的心卻不悽涼,她覺得四周好明亮,亮得只能看見櫻花樹。
  「光,」她笑著,「櫻花開得好美啊!如果你看見了,一定會很高興。」她輕輕地閉著眼睛,回憶著當年光在這棵樹下抱著她的情景,回憶著他的冷漠和背影,回憶著他的逃避,回憶著他的純粹,回憶著當初相遇時他的眼淚。
  她好想念他啊!
  都已經這麼久了,還是思念著啊!
  她笑出聲來,對著天空輕輕地說:「光…我愛你,我會一直一直在這個地方等你…等你…」然後她低聲對著風唸了幾個字,那風彷彿在回應她一般,將滿地的落葉和塵土,輕輕揮揚,伴著細細的夜,空氣裡盡是沈默的思念。

   ※ ※ ※

  鏘─────!
  一片火海之中,旭和一也的刀鋒不斷撞擊著。旭眼中的一也卻持續地扭曲著,好像一下變成了宮澤一海,接著又變成了雷也。只是在他眼中不斷變換的過程裡,他也一直感覺到滿天紛落的花辦像是雨水般落向他、觸碰著他。然而,他想不起來那花的名字。
  突然,他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一也的刀也刺了過來……
  『要刺到了…要刺到了…!』
  雖然腦海裡不斷地警告提醒著,旭卻只是呆站在那裡。然後他感覺到胸口一陣痛,那陣痛越來越明顯,最後甚至超越了他的頭痛。他痛苦地蹙起眉,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將刀向眼前一揮。
  一切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似地…。旭在恍惚中聽見了一陣低吼,還有血的氣味。
  當旭再度回過神時,宮澤一也已經倒在自己的血泊裡。他已經斷氣了,咽喉上令人作嘔的傷口仍依舊流出血來。旭愣了一會兒,像是觸碰到某個禁忌的事物般,彎下身捂著口鼻,緊閉著眼。

  「唔…旭…旭…。」

  不遠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旭忍著湧出胸口的那股嘔心感,站了起來,左顧右盼著。不一會兒,他看見不遠處倒在房門口的秋芽。他衝上前去,正要攔腰抱起秋芽時,他指間的濕潤感使他忍不住執起手一看…
  「血!秋芽小姐!妳在流血啊!」他吼著,而秋芽只是淒然一笑。此時,旭才注意到秋芽胸口也在流著血,他猛地抱住秋芽,慌張地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秋芽虛弱地看著旭,胸口傳來一陣陣劇烈的刺痛,她打了個寒顫,說:「旭,我好冷啊…」
  旭不加思索地站起身,將眼前掛在架上的那件美麗和服扯了下來,蓋在秋芽身上。「怎麼樣?」旭緊緊地抱著秋芽,「還會冷嗎?」他雙唇發抖著問,他眼眸裡的絕望滿了出來,窒息感壓迫著,他覺得自己快被淹沒了。
  秋芽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其實還滿幸福的。比起被她欺騙還被殺死的時田,她臨死前還能在自己所愛的人的懷裡──雖然這個人可能並不愛她。於是,她安心地靠著旭,沒注意到他的絕望,閉著眼,她忍著胸口的痛,輕輕地呼吸著最後一口新鮮、甘甜空氣……
  「秋芽小姐?妳還會冷嗎?」旭發覺秋芽沒有反應,將秋芽的身子搖了搖,「秋芽小姐?秋芽小姐?」
  旭凝神看著秋芽美麗的臉龐…雪白的肌膚,紅潤的嘴唇,那股掩藏不住的艷雅和聰穎,她,真的非常美麗。

  〝你果然跟大夫說的一樣,撞壞腦子了。〞
  〝你捨得讓我一個人苟活?〞

  火勢愈來越大了,紅光彷彿在向黑夜的天空抗辯著什麼,但它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燃燒著。
  蓮洗負著傷走向時田的房間,他在轉角處看見了旭的背影。旭抱著死去的秋芽,沈默地對著回憶弔祭她。那股悲傷好冷好冰,就像是雷也下葬的那一天,白雪落滿了這個世界,並且覆蓋了他的傷口。是的,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雷也。但卻也在他想起雷也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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