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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墓》

櫻,來自北方,那片純淨美麗的土地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四季的穿梭,只有花在春初裡等候
而等候是你眼底深深的寂寞,我無法看透
始終只能遙望你遠去背影,謙身默送
吾愛,何時能看見你輕輕笑容?
我是花,在每個春初裡等候
而等候是載滿我千年的寂寞。開,落

櫻,來自春風,那春風是你或深或淺的笑眸
滿天飛舞,那點點緋紅
愛,任憑時光的飛梭
它的美麗,留在千個春初裡,帶不走

是你的寂寞

是我的守候











  清晨,一陣狂亂的馬蹄聲撕裂了半邊的天空。
  在森林深處,馬兒在騎者的鞭策下如疾風般快速的掠過。
  騎者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他身上的和服外套已是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但他的面容卻異常的冷靜,甚至還帶著輕鬆的笑容。
  此時,小徑前方已是死胡同,少年依然沒有慢下速度的跡象,反而在小徑盡頭將疆繩用力一拉,馬兒在原地亂蹄了一會兒,然後沒入荒蔓的草叢中,再度極速地奔跑。
  不到半個時辰,道路出現了。
  少年看著不遠處,蒼白的臉上,笑容更加開懷。在路的彼端,是一個規模不算太大的城市。
  此時,他笑出聲來,將手中鞭子用力一抽,馬兒奔跑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陣陣馬蹄,像是少年胸口裡那熱切跳動著的喜悅。
  回家的喜悅。



─臨行的徘徊─


  少年在馬兒還沒有完全停止下來前,就對著城門大吼著:
  「我是羽之助!我帶了主公的手書回來了!快開門!」
  城門上的衛兵一聽聞,隨即喚著城門邊的槍兵去開啟城門。少年又笑了兩聲,他揮著馬鞭,將身子壓低,瞬間俐落地穿過了半開的城門。開門的槍兵只聽到了一陣狂裂的風聲捲過。
  在城的中心,有一座規模中等的住宅,宅前種了三四棵的櫻樹,在這春當時分,盛開如屏上的彩畫。他在大宅入口前下了馬,快步地進入宅內,或許他早注意到隨著他入城開始,就一直從他身上滴落的鮮紅血水,他還是一面輕鬆地跑著、笑著。
  少年的名字叫做朽木羽之助,只有平凡的農家出身,廿歲出頭的他,卻是一名受人敬重的武士。

   ※ ※ ※

  朝著院子的門是開著的。
  院內櫻花的花瓣和香味竄入的整個房間。
  男子坐在最靠近院子的地方,披散著一頭黑亮的長髮,他望著櫻樹的眼眸中,帶著他人無從知曉的情感。一旁跪坐著的女子,靜靜地用男子無法發覺的角度看向他。女子如同秋水般平穩深遂的眼裡,映著男子冷酷的側臉。女子內心帶著洶湧暗潮,一波一波,隨著男子穩定的呼吸而襲向她。
  突然她想起腳邊的茶。她用手輕觸,幸而茶依舊溫熱,她便端起茶盤,執到男子的面前,接著輕放下來。
  女子彎身將茶遞上,柔纖的曲線讓人聯想到湖畔的翠柳。男子沒有看她,只是接過她手中的茶,靠向唇邊。
  「大人!」
  一名少年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的另一端,男子頓時停下品茶的動作。
  「進來。」他應道,聲音似嚴冬的刺骨寒風。門外的少年得許可,便拉開了門,是羽之助。此時女子像是觸到了什麼,肩膀輕地抽動了一下。
  是血腥味…!少年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羽之助走到男子面前,跪了下來,然後躬身將一封信交到男子前。
  「我奉命帶回了南宮前主公的手書,大人。」
  男子接下手書,眉心一皺。
  「你退下吧。」男子說。
  羽之助原本肅起的臉,笑了開來。
  「是!」語訖,羽之助站起身,快步地走了出去。整個房間留下淡淡的血味,和一股隨著那封手書出現的沉重感。
  女子看著他打開了信,然後快速地閱覽過。一會兒,他面無表情地將信放了下來,坐起身,從朝向院子的那一扇門,像是寒風般默然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離開,然後將目光移回手書上。
  那一種他們之間說話的方式。
  女子彷彿明白了什麼似地將手書拾起,接著沿著他曾看過的視線路徑,也閱覽過了一遍。
  當最後一個字被理解了意思,她便站了起來。伸手撫平了和服上的皺折後,也走了出去,同樣是朝著院子的那一扇門。
  突然,她平靜如秋水的眼中,在櫻花映入眼簾時湧上一陣波濤。一兩顆淚滴,像是露水輕輕滑過,她努力地收起了那一陣難以抵擋的波濤,等著終於平穩了下來,不急不徐地往男子離開的路徑走去。

   ※ ※ ※

  河水悄悄地流過,沒有一聲半響,卻像是在對大地耳語。河畔的樹木長的茂盛,此時還綴著花朵,各種顏色,各種姿態。春風溫柔的吹過,少年帶著略為疲憊的腳步緩緩地走到這裡。他是朽木羽之助。
  羽之助在完成了任務後,彷彿本能性的來到這裡。因為以往只要一回到城中,除非要先見他所追隨的櫻井光大人,否則他通常都是先來這兒,做一個注視的巡禮。
  羽之助在一塊岸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霎時,一陣劇烈的疼痛迎面撲上他的腦門。
  「唔……!」
  他原本滿面的笑容,在腹部的陣陣疼痛中終於讓他不得不降服,皺緊了眉心。
  「…好痛…沒想到時田家家臣的刀法竟然這麼厲害…可以讓我意識到我受傷…唔!」
  此時和服上乾掉的血漬,又被裂開傷口的鮮血給潤濕了。他用手按住傷口,開始後悔起剛剛沒先去找大夫療傷。
  但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小女孩約十二歲,有著一張漂亮的小臉,她手中還拿著一個精緻的布娃娃。站在不遠處,她看見他不斷沿著腿肚留下的泊泊鮮血,小巧的臉上除了驚恐外,還有許多數不清憐憫和慌張。女孩跑到他的身邊,聲音帶著顫抖說道:「您還好吧?樹月看見您一直流血…需要樹月幫忙嗎?」
  羽之助愣了半秒,然後開朗的笑了笑:「我沒事!妳不用擔心喔。」他站了起來,一陣輕微的暈眩使他的腳步一滑。
  「啊!」樹月緊張的將娃娃丟下,伸手扶住羽之助。她將羽之助強健的手臂拉到自己的肩上,一陣濃重的血腥為隨即撲鼻而來,她一聞到這味道,眼前便一陣青綠,但她馬上穩住腳步,然後看向身旁的羽之助:「您沒事吧?」
  羽之助喘了兩口氣,發現這小女孩的身高只有自己的一半多一些,顰笑以對:「我還好!」
  「哪!樹月帶您去找大夫,樹月的哥哥他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大夫喔!我們走吧!」
  「啊…」
  羽之助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這個名為樹月的小女孩拖著往城裡走去了。
  他看著小女孩小巧的側臉,溫柔的笑了笑。突然,他想起了櫻井光大人。

   ※ ※ ※

  男子走進了櫻花樹林裡,映在他黑眸裡的櫻花像是下雨、像是鳥兒,飛了滿天。
  他原本是很愛櫻花的,但這份對櫻花的愛戀,卻在很久以前就悄然的變化了。他很清楚,他的最愛再也不是櫻花,但面對著那刺痛著他心底傷口之回憶的愛情,他只能選擇逃避。
  因為這份愛情,不是像武士與武士一樣,用刀劍就能夠輕易解決的。
  櫻花盛開的如此美麗,就像是他心裡對她深深的思念。那份感情引起的微微悸痛侵擾著他原本孤寂的世界。
  他在他的世界裡不斷吶喊著她的名字,但,她聽不到…!她無法聽到!
  …而他自己…卻也不想讓她聽到。
  矛盾的羞愧將他逼到絕望的角落裡,每每思念襲來,他就只能逃開,逃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獨自享受著這悸痛的折磨。
  「…寒…寒子…」
  對著眼前的櫻花樹,他用極為細小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我在這裡。」
  他猛然地轉過身,發現她站在他身後,他使盡全力壓抑住內心的感情,用他一貫的冷酷面對她。
  「你在叫我嗎?」她態度從容,恭敬的笑了笑。
  「沒有。」他即刻回答。
  「我…」
  就在她開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猛一旋身,背向她快步離去。
  身後的她看著他漸行漸遠,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怎麼可能會叫我的名字呢?』
  『他很討厭我啊!』她失落的想。此時一層熱霧蒙上她的視線,櫻花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團一團緋紅色的雲朵。她手中的信,被她越捏越緊,一直到男子的身影已經從此她能所見之處消失,她才頹然地放開了信,跌坐在地上。
  是無力感!對這份感情的無力。
  她後悔自己承認了自己是五十嵐寒子,如果她能一直當五十嵐清次郎,那這份感情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為她心中美好的秘密?是不是就可以永遠是朋友?永遠不用這樣面對著彼此生活?
  如今,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是因為時間的流去,是因為他要離開了…
  他終於要離開這裡了……!

   ※ ※ ※

  夜深了。
  天邊明月如鏡,華光清柔。
  男子坐在院中一角,抬頭從櫻花裡凝視著那輪滿月。
  羽之助遠遠就看見了他,於是悄步地走向男子的身後。
  「櫻井大人!」羽之助喚出男子的名字。男子轉頭看向他,示意性地點了點頭。此時的羽之助方才治療完傷口,氣色已經好了不少,笑容重見。
  這名男子是此城的主人,名為櫻井光。他是南宮前將軍麾下最強的武士。
  為了保護這張無敵的王牌,南宮前不僅替他在這荒山中造了城,還將許多年輕的精英派與跟隨。朽木羽之助和五十嵐寒子便在其中。
  五年前的任務,讓他認識了羽之助和寒子,在任務結束後,寒子和他便在南宮前將軍的指名下成親了。羽之助則以心腹的位置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但手書的內容表示,這次的任務不同於以往的情報收集或是暗殺。
  他,要上戰場了…。
  「大人,夜深了,怎麼一個人在院子裡發愣啊?」羽之助笑著問。
  「我沒有在發愣。」「我在想要什麼時候離城。」他口是心非,但沒有被粗心的羽之助發覺。
  他們之間的關係除了主從外,還有深摯的友誼存在著,因此光可以容許羽之助這樣對他說話。
  「夫人知道了嗎?」羽之助問。
  「她知道了。」光冷淡地回答。
  「唉…」羽之助苦笑著,「最後我們還是要加入這場戰局啊。」
  「主公自從三年前被時田家給陷害後,聲勢一直無法振作,這次決定要加入這場戰爭,想必是要重新立起威信。」風滑過光的臉頰,將他垂在眼前的頭髮翻到身後,顯露出他俊美的面容。
  羽之助笑了兩聲,那是認同的表示。他接著說﹔「否則,也不會派出他麾下最強的武士!」然後他仰慕地看著光。
  光只是默不出聲。
  「哥哥!」
  是那小女孩的聲音,她從不遠處跑向光的身旁,還忍不住瞄了一眼坐在光身旁的羽之助。
  『這人長得好像她早上遇見的那個重傷的武士啊……』
  「樹月。」光笑喚著女孩的名字。他臉上突然出現的溫和笑容令羽之助顫了一下。
  『這冷冰冰的櫻井光,原來也是會笑的呀!』他看著光溫柔的笑容想著。
  「羽之助,你還沒見我妹妹吧?她是樹月。」光語訖,樹月隨即躬身示禮。羽之助連忙說:「我和小姐已經見過面了不是?我是早上那受傷的人…」
  「唉啊!原來真的是您!」樹月安心地笑了出來:「您已經好多了嗎?」
  「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光笑著問。
  樹月也笑著點了點頭,「這名武士是樹月早上在河邊遇見的,他那時流了好多的血…」
  「啊啊!別說了,樹月小姐!這真是丟人!」羽之助顰笑以對。
  聞語,光訝異地看著羽之助,說:「你被時田家的家臣突襲的流言是真的!」早晨時有僕人說地板上有血滴,他本來不以為是羽之助的,因為羽之助的身手無人能及,這麼多年來不曾聽聞他有負傷過。看來讓他流血的人必不是泛泛之輩。
  「是的…」羽之助答道。中刀的當兒,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認得出他的刀法嗎?」光問道。
  「認不出他的流派。他的刀法太奇特了!簡直像是在寫書法一樣的俐落迅速!」
  「像寫書法?」
  「沒錯,就像在寫〝永〞這個字一樣!」羽之助一面說一面壓著略為疼痛的傷口。大夫說這傷口極深,好險沒有傷及內臟,否則可是會一命嗚呼的。「但他看起來年紀很輕啊…」羽之助輕聲地說。
  「嗯…」
  「哥哥你們討論的話題樹月聽不懂啦!」一旁的樹月已經有點不耐煩,她小巧臉上的眉因為生氣而皺成一團。
  光摸摸樹月的臉,「對不起啊,樹月,哪!妳去找寒子玩吧!」
  「樹月要去睡覺了!」她悶著臉說。
  「啊…別走,樹月小姐!妳和光大人聊天吧,我要先休息了。」羽之助不想打擾兄妹之間的談話,他知道這對光或是樹月而言都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上戰場之前。
  「那你去休息吧,羽之助。」
  「我告退了…。」
  羽之助笑著躬了個身,然後轉身離開院子。
  樹月看著羽之助離去的背影,她並不覺得羽之助如同他掛著的笑容開朗自信。他的背影在月光的抹刷下,像是歷經了滄桑和極度的痛苦後的老態殘軀。
  隨時,都會被突然席捲而上的狂風給帶走。

   ※ ※ ※

  距離信中約定前往晉見南宮前將軍的日子只剩下兩天了。
  光坐在那間可以通往櫻花樹林的房間裡,仔細地擦拭著武士刀。
  刀面一個不小心劃過他垂在胸前的長髮,他輕輕地放下刀,將被斬斷的那幾縷黑絲拾起。
  他想起五年前在南宮前府邸院子的午後,他一把將她的髮帶給拉了下來,然後拔起刀,凌空斬斷了那紅色的帶子。而她跌坐在地上,看著一分為二的髮帶。
  「我是寒子,我可以進來嗎?」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邊。
  光收起刀,應聲:「進來。」
  寒子拉開了門,輕聲地入內。
  她跪在光的身旁,然後將手書遞到他的手邊。
  「信件的內容我已經看過了。」她輕聲地說。
  此時光緩緩起身,走到門邊。
  「我的君主需要我,這是我身為武士的職責。」他說。沉冷的態度在空氣中凝成點點冰晶,那是兩人的距離。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遙遠。
  「我明白。」寒子謙身說道:「身為妻子,我的職責,就是替你換上戰甲。」
  背對著寒子的光,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痛楚。
  他沉默了許久,像是應許了,然後他走進櫻花紛落的院子裡。一如往昔,留下她獨自看著他的背影。

   ※ ※ ※

  『明天天一亮,他就要離開了。』坐在櫻花樹下的寒子在心裡說著。她雙眼迷濛地看著盛開的花朵,突然回憶起當初他告訴她,為什麼他會如此喜歡櫻花的原因。
  因為櫻花樹不會改變,即使季節穿梭,它還是會如期地開花,然後迅速地凋落。儘管它的美麗只有短暫的那幾天,卻已代表不變的永遠和循環。
  寒子輕輕地提起嘴角,她的笑顏更比眼前的櫻,像極了嚴冬在枝頭開放的梅,那樣的清秀雋永。她說:「真的是…時光穿梭帶不走的…!」
  瞬間,一股劇痛朝著寒子襲來,是來自胸口的…
  她的心臟!
  她摀著胸口,卻擋不了那一股如針扎入的刺痛感。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不規則的跳動著,就連全身的血液也跟著不規則的脈流了起來。忽冷忽熱的感受打擊著她,她只是咬著牙關,腦子一片空白。
  突然之間,她的心臟用力地擊動了一下,像是被道電流貫穿了過去,寒子倒了下來。倒在光最愛的那一棵櫻花樹下。然而在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她的腦海裡只回蕩著:

  『身為妻子,我的職責,就是替你換上戰甲。』

   ※ ※ ※

  黃昏時分,已換上戰甲的光緊閉著唇,坐在昏去的寒子身旁。他緊緊地看著始終毫無動靜的寒子,眼神裡流露的盡是哀痛的渴望。寒子躺在冬季用的床墊上,原本紅潤的雙唇變得乾冷,微微地張開著輕吐脆弱氣息。她繫在腦後的髮散在白色床墊上,像是一條一條在黑夜中發亮的星河。
  是女僕在院子裡發現她的。那時她的臉色已經非常的蒼白,身體冰冷的像雪霜。如果不是及時的診療,恐怕情況會更加地不樂觀。現在病情雖然已經穩定了下來,但這幾天都不能自由行動。
  寒子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當年光問她為什麼不配刀的時候,她就告訴他了。但一想到這裡,他的胸口又一陣痛楚。
  是不捨。極度的不捨。
  「大人。」羽之助拉開門走了進來,來到光的面前,「放心吧,夫人沒事的。大夫說她最快明天一早就會清醒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但充滿了令人安定的誠懇。
  然而光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寒子的臉上。
  羽之助看著光,頓了一會兒,然後他從衣內抽出火柴,將房間一角的油燈給點燃。漸漸昏暗的房間內搖曳著油燈微弱的光火,照著光俊美的側面,還有寒子清秀婉麗的臉龐。羽之助看著光冷硬卻憂傷的臉,像是瞭解了什麼般地悄悄退下。
  他獨自走到河畔,他遇見樹月的地方。夜晚褪去了他裝出的開朗堅強,月色照著他疲憊不堪的身軀和靈魂。
  想起過往的回憶,令他既空虛又沉痛。
  他將雙手掩住臉,企圖連著歷歷在目的記憶片段一起掩蓋。那些記憶卻像是烙印在他腦子裡,怎麼樣都無法拒絕去看見。
  他在對著師父大喊他要成為武士時,有想過武士必須背負著這樣的沉重的壓力和記憶嗎?
  不,他沒有想過。因為那個時候對年輕的他來說,武士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這個夢想,現在還是美麗的嗎?
  是的,還是非常的美麗啊!…只是…這個美麗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羽之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頹然地放下了手。突然他隱隱約約發覺腳邊有些什麼東西。
  伸手抓起,他將這個東西靠向臉邊。
  是個精緻的布娃娃。這令他想起不久前第一次遇見樹月時,她手中有抱著一個娃娃。「難道…是樹月小姐的娃娃嗎…」他看著娃娃髒掉的一邊臉,腦海裡浮現的,是樹月堅強淘氣的小臉。羽之助溫柔地笑了笑,然後輕輕地擦了擦娃娃的臉,娃娃像是在微笑看著他。

   ※ ※ ※

  「唔…」
  寒子呻吟了一聲,眉心稍皺。光的眼神裡出現慌亂,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寒子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寒子的身體。
  他和寒子成親時的當晚,就沒有碰過她,後來兩人便分房睡。而幾年來,他們之間總是刻意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近一些是夫妻,遠一些便是陌生人。
  頭一回觸碰到彼此的肌膚,光驚訝地發覺…她真的很瘦弱。寒子的手只有他的三分之二多。白皙柔軟,像是陶瓷做的,一捏就會碎裂。
  看著她,他更加不捨。
  「櫻花…」寒子閉著眼,喃喃地念著:「時光…時光…」她似乎很想說些什麼,但一個句子都還沒成,就又昏睡了過去。此時光突然沉下臉,他像是決定了什麼,咬了咬牙,一手將寒子攔腰抱起,往院子走去。
  他停在他最愛的那棵櫻花樹下,抱著寒子,在石椅上坐了下來。光吸了兩口氣,發覺空氣有些冷,於是將寒子抱得更緊了些。風慢慢地吹著,櫻花也慢慢地紛落著。一瓣瓣落在他和寒子的身上。
  …和她一起站在櫻花樹下談天,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他正從回憶裡翻出寒子穿著男性和服的模樣時,寒子緩緩張開了眼,雖然眼中仍是黯淡迷濛的,但她一見櫻花,便輕聲地嘆道:「好美。」
  光發覺她醒來,而她只穿著一件簡單的浴衣,怕她感到寒冷,於是又抱得更緊了一些。寒子感受到環住她的那股力道,她看向光,露出美麗的笑顏。
  「光。」她喚出他的名字。他猛然感到一陣胸口的悸痛,但那悸痛卻帶著些許的甘甜。
  「我在這裡。」他回應。
  寒子往他的臂彎裡挪了挪身子,然後從他的下巴往櫻花樹梢看去,此時樹梢已冒出綠葉,櫻花要落盡了。「櫻花好美。」她說。
  「那是…時光帶不走的美麗。」光輕聲地說著。
  「嗯。你曾經對我說過。」她將頭移向他的脖子下方,靜靜地傾聽著他的心跳聲,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這股空氣中是他的氣息,「我一定是在作夢。夢見你正抱著我,在櫻花樹下。」
  光的胸口又一陣悸痛。
  無論兩人之間到底失去了多少的東西,他還是愛她。雖然,那份愛情帶著痛楚,卻因為這份痛楚,反而讓他的感情更加堅定深刻。沒錯,他愛她。
  …不想逃了,他再也不想逃了。
  風又吹過,櫻花滿天飛著,兩人的身上落滿櫻花花瓣,染著櫻花的香味。只有此刻,兩人的靈魂才是緊緊相依偎,緊緊結合著的。
  「寒子,等我回來。」他莞爾說著,「幫我守著櫻井城和這棵櫻樹,等我回來。」
  寒子執起了手,輕撫著光俊美的臉,她的笑容動人:「我哪裡都不會去,就在這裡,我會等你,無論要等多久。」寒子語訖,光又將她抱得更緊了。
  「你一定要回來…一定…」她說著,漸漸地,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光看著她沉睡的臉,露出遠比對待樹月更加溫柔的神情,說:「我一定會回來。」
  然後他撥開覆在寒子額頭的黑亮髮絲,輕輕落下一喙。哪怕她真的以為這是一場夢,他也希望這對她來說是場美麗的夢境,畢竟,辜負了她這麼久以來的心意,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還清她了。

  『我愛妳。』

  能給的只有這麼一句,無言地在心中,寂寞地對沉睡的她訴說。
  然而,傾聽的,只有櫻花。

   ※ ※ ※

  天已濛濛亮了半邊。走廊上的櫻井光,暗藍色的光線將他臉上的堅毅刻得更加深刻。光穿著深藍色的護甲,肆意散落的黑色長髮和櫻花花瓣落在護甲上,額間還繫了一條白色的帶子。他一手壓在腰際的武士刀上,雙眼筆直地看著前方。
  要走了,天要亮了,不能逗留了。
  他輕輕地闔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滿是花香的空氣,然後沉穩地踏出了腳步。
  「等等!大人!」
  從他身後疾步跟上的,是羽之助。羽之助笑著,手拿著一把短刀,在光的身後跪了下來,將身體彎到了木地板上。他抿緊了嘴唇,將短刀雙手高奉。
  「大人!請帶著這把短刀!」
  光轉身握住了刀柄。羽之助又說:「願我的幸運能跟隨著大人。」語訖,光拿起了刀,將之繫入了腰際。
  「不能和大人一起上戰場,我……我覺得十分的遺憾!」說著,他又將身體彎得更低,額頭碰到了地板。
  背對著他,光冷聲地說:「寒子和樹月交給你保護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還有…」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開朗到底是真是假,但我很高興能認識你,朽木羽之助。」
  之後,走廊只剩下光穩實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
  羽之助壓著的臉上,有細細的淚痕。他咬著牙的痛苦模樣,不是因為腹部的傷口,是因為離別。過去他也曾送過最重要的導師上戰場,那時並沒有想著生死離別,如今會痛苦,更不是因為生死,因為武士早就把生死給忘了。
  …是那些歷歷在目的美麗回憶,讓他苦不堪言,卻也無怨無悔。

  「大人…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真的。」

   ※ ※ ※

  光騎著馬走向城外,身邊跟著許多麾下的武士。在森林的邊緣,他停下馬,向身後看去。
  櫻井城,櫻井城。
  羽之助,樹月,櫻花樹,……寒子。
  這一去真能平安回來嗎?他想起了對寒子的承諾,不自覺地觸撫過腰際的短刀。
  拉著疆繩,他將馬轉了一圈,伸手抓了把路旁的櫻花,然後高舉著手,將櫻花灑下。風又吹著,朝著城門口,將櫻花帶入城內。每一片花瓣,都是他深深的愛戀和思念,還有寂寞。
  然後他用力一踢,馬蹄聲陣陣,似乎跟隨著他胸口的心跳。隱隱約約,他好像聞到了寒子全身染上的櫻花香味。

  「時光啊…請不要帶走這裡的美麗。我會回來。」

  大宅裡,寒子已經清醒了過來,她發現身上的花瓣,眼前突然撲上一層熱霧。然後她走到櫻花樹下,坐在石椅上,看著花片片飛落,任著淚水滑過臉龐。她,已經開始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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